第二场大雨过后,南方五号就占领了考察船最初发现的陆地,那时整片大地上已经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植物,刚从南方五号上下来的人们仿佛是穿行在原始森林里的野人。刘传在最初登陆的地方搭建了一个木屋,那些森林也以可见的速度增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它们的长势就超过了熔融时代前的两百年。“这是一个疯狂生长的时代啊!”刘传感叹说。大前研一仍然希望他和自己再次出去考察,刘传拒绝了这一请求,他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对那些毫无用处的事情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了,“我是实用主义者了”。他说。
大前研一因他的铁石心肠而沮丧,不过他尊重刘传的选择,而他本人则要回到亚洲一号上去。出乎意料的是,舰长允许他带着考察队一起回去,这在人们看来是一个慷慨的举动,他们认为舰长获得了土地而对往昔赖以生存的东西不屑一顾,罗建在这件事上也完全看不懂舰长的心思,他在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房子里反对舰长的做法,由于太过激动的缘故,他甚至涨红了脸,并指责舰长的行为就像一个愚蠢的暴发户。舰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啜饮着猪油,有那么一瞬间罗建心底涌出一股可怕的想法,眼前这个人已经在舰长的位置待太久了,他的一言一行,甚至是他那食用猪油的癖好,都成了南方五号的一部分,罗建害怕了,他害怕他的影响力会继续到陆地上。
某些夜晚无法安然入睡的时刻,罗建都在诅咒他快点死去。他们都没有想到世界正在发生变化,小型的聚落正在变为城市,虽然为时尚早,但人类已然歌舞升平,根植于基因中的惰性显露出来,全然不懂得居安思危。
亚洲一号就在靠近他们故土的地方停机了一个月,虽然大前研一并没有事先打招呼,但是亚洲一号好像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正是那双眼睛让大前研一感到惶恐不安。他回到亚洲一号的那个傍晚,连日里天气好转,并且随着世界各地不断出现陆地,云层中少了些污浊,他看到甲板底下的火红的晚霞,有好几次他都用手捞那些云朵,好像能把它们拿住一般。等到天完全黑了,大前研一回到自己所在的船舱,他在等待着一次严厉的审查,但这此审查直到一周后都没有出现,那时他已经有了查清亚洲一号实际统治者的想法。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准备好的工具,其中一个解码器是从刘传的船舱里拿的,那时候他还曾问过刘传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实际上刘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是舰长在阴雨连绵的日子派人偷偷放在里面的,与舰长料想的一样,大前研一果真把解码器带走了。
那晚亚洲一号首次派出考察船,最初其他巨舰纷纷派出考察船的时候,只有亚洲一号毫无动作,这导致了下层军官的强烈不满,他们在一年前集结了一支部队,占领了船舱中部的控制中心,那个傀儡舰长吓得躲到了操控台底部,他们把他拉出来,将他从一万多米的甲板上扔下去,这被他们称为一种新的刑罚“空刑”。大前研一深刻感受到了傀儡舰长的恐惧,他想象着舰长掉进高温的类熔岩物质里,以致这种恐惧完全成了他本人的感受,他有好几次都试图自己跳下去,另一方面他害怕他们也会把他扔掉,最初调查亚洲一号实际掌控者时,他和傀儡舰长走得很近,很容易被当成是舰长的同类。他们把他带到会议室里,他以为他们是在故意玩弄自己,好看看他死前因为恐惧而露出的丑态,这反倒使他感到非常的愤怒,他拒绝了他们,直接从会议室里走了出去,一个人站在舰岛边上,如果他们继续逼迫,他就从那里跳下去。
新上任的舰长阿部正南亲自赶来劝说,他们提出让大前研一也感到意外的请求,“我们想请您再到南方五号去!”舰长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他身材粗矮,脸色显得很温和。
“我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现在应当找出那个躲在背后的人。”
“什么人?”
阿部正南的话还没说完,亚洲一号趁势而起的叛军就赶到了甲板之上,他们由大幸太郎率领的工程队爆破了中部厚重的舱门,大前研一以为发生了地震,只是过了一会他才想起早已没有陆地了,又想到类熔岩物质活动异常。
“不管怎么样,您还是先离开吧,这儿太危险了!”阿部正南派出几个人带着大前研一赶往亚洲一号的东面,那里早就准备好了一艘考察船,只是这艘船没带有生态系统,大前研一嘟囔着表示不满。这时大幸太郎的叛军已经登上了甲板,他们有将近三千人,而阿部正南只有不到五百人的士兵,并且甲板上没有什么掩体,在紧急情况下,阿部正南仍然保持着冷静,他们一面指挥士兵占据舰岛,一面射击赶过来的叛军。双方的战斗持续了半个小时,甲板上的灯被全部击毁,所以并不清楚对方的伤亡人数,黑暗中保持着死水一般的平静。
考察船离开亚洲一号时,大前研一才听到了甲板上面的枪声,他时而心惊胆战,时而哀伤不已,为亚洲一号即将因为战乱而毁坏痛惜。随行的工程师告诉他普通的枪械是无法对巨舰造成什么影响的,“谁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武器呢”大前研一愤愤地说。他被这种情绪笼罩着,期间一直试图与亚洲一号通讯,但有人反对他这样做,因为那里可能被大幸太郎占领,他们可能会对考察船上的人进行报复,不管处于何种目的,这艘船都是在阿部正南授意下出行的,大前研一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了摆脱那种奇怪的情绪影响,他的生活变成反复的动作组成的荒诞剧,每次进食的时候他都把食物嚼碎再吐出来,像牛反刍一样反复进行,直到在同一个船舱里吃饭的人看不下去了,他们认为大前研一这样做已经违反了卫生条例,于是把他告到了管理委员会那里。
“让他单独吃饭就好啦!”执行委员会长听了他们的陈述之后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人们开始远离那个怪异的人类,他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到另一边去,他想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就装作没听见。后来,大前研一达到南方五号时,他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完全被社会封闭了,那是一种绝对的孤独感。“您能明白吗?”他把郝教授接到船舱里以后反复唠叨着往事,郝教授没有什么见解,他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听着,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只是习惯性地偏偏脑袋,然后大前研一就以为他理解了,于是立刻把这个喜欢待在黑暗深处,日后也同样爱上猪油的人当成了知己。
那时大前研一已经改掉了反复咀嚼的毛病,当初的这种行为现在看来连他本人也无法理解了。他们每天早上起来后都谈论一会,更多的时候是大前研一在说,郝教授则像老鼠一样在床底不时探出脑袋,其实他可能是饿了,把床底的瓶罐弄着咕咚作响,空瓶子从里面滚出来溜了一地,最后被大前研一一脚踢了回去,郝教授很是惶恐,这种情绪直到配餐车送来食物的时候才消弭。
有一天郝教授在啃完一块面包后表亲变得认真起来,他甚至了理了理满头的乱发,把它们扭起来放到耳朵后面,“你准备离开了对吗?”他像是有预感一般。大前研一忽然同情起他来了,正是那时候他决定把他留在那里。
但现在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时,大前研一为自己当初的想法懊悔,他应该把郝教授带在身边,而不是让他待在陆地上。阿部正南赢得了那次战斗,大前研一不知道他怎么赢的,但是他还活着,他那粗矮的身体还充满着活力,现在站在大前研一面前的人却是一贯的温和笑容,大前研一从中看出了阻碍,他想到这个人是否也被某种未知的东西控制了。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等星期三的会议一过,大前研一就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亚洲一号刚进入停机维护状态,他就迫不及待下到控制中心把那里的摄像头全部毁掉,“这也是你的眼睛吧!”在黑暗中他自言自语,声音很大,完全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他在操作台底部装上解码器,软件加载的时间相当漫长,大前研一感觉时间都凝固了。解码将近结束时,过道里的灯亮了。
走在前面的人有些熟悉,他背对着灯光,大前研一看不清但知道不是阿部正南,他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他径直向大前研一走过去,然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手里同样拿着一个解码器。这时大前研一才看清他是谁——大幸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