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熔炉(6)
刘传那时候从南方五号中部的舷梯下去,带着铁腥味的水雾让他的胃部痉挛起来,大前研一扶住他,无奈地笑了笑。他已经从刘传迅速衰老的容貌中失去了希望,本来他寄希望于刘传能找出隐藏在两个基地里的秘密,大前研一之前从父辈留下来的像音乐播放机的玩意得到了启发,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他就陷入偏执之中,认为那个东西就是解开亚洲铜并且让世界恢复本来面目的神圣之钥。
翌日清晨,他们都把那场大雨即将结束时的征兆当作了露水,并兴致勃勃地把他们的考察船命名为神圣之钥。他们在船上恶毒地仇视滚烫的一切,大前研一吩咐随行人员备上一盏远光灯,以便在黑夜降临的时候继续用目光恫吓地表上可能出现的活物。其实这不过是往昔岁月的阴翳笼罩到了目前,他们几天几夜都没睡,即使考察船停在了亚洲铜附近,而他们的工作即将开始时,两人仍是保持着迷妄的状态,直到刘传因此病倒。
“就这样吧!”他说:“已经没有出路了!”
大前研一已经进入状态,他对刘传的打扰感到愤怒,就如同己方阵营出现了一个叛徒。他们绕着亚洲铜转了三圈,刘传忽然想起那天他抚摸在亚洲铜刚浮出海面的部分的感觉,就像看着一棵小草芽一般,到了现在,它成了众人仰望的扶桑大树。大前研一从考察背包中拿出那个音乐盒一般的机器,他像在冬日的早晨那般颤抖着往手上呵气,期间更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在银座放浪形骸的日子。
“给我吧!”
刘传直接从他的手里拿过机器,按照亚洲铜蚀刻在表面的指引一步步操作。大前研一目瞪口呆,他的眼睛凸出来,“您还像当初一样!”他说,随即又陷入了往事的沉思之中。
“你就没有想过为何我们是第一批接触亚洲铜的人,冥冥之中啊。”
大前研一没有再回应,他们在雨后类熔岩滚烫的热气中保持着沉默,两人都看到了对方鬓角泛出的银色斑点。他们在心中哀叹:都老了啊!
亚洲铜像过去的历史一样注视着他们,人有时候会陷入错觉之中,总是以为自己站在未来,就能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历史,殊不知历史作为今天的一部分,早已决定好了参数,然后静待着参数的演变。所以乃是历史注视着今天,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历史参数演变的结果。想到这,刘传已没有过多的悲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替代了它。
等到他们都摆脱沉思的时候,亚洲铜仍然纹丝不动。
“没这么简单!”刘传说。
“是的,不简单!”大前研一也说。
舰长似乎料到这一切似的,他离开那个总是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在甲板上等候着他们。在考察船靠近之前,舰长向他们挥手致意,就像迎接出征归来的战士。大前研一提出要留下来,舰长罕见地答应他了,只是他要住在船舱底部的请求被直接拒绝。舰长给他安排了一个房子,那个房间是舰长的妻子以前住的地方,至于舰长的妻子,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有些稍微知道内情的人估计,她和舰长离了婚,在那场大雨还没结束的时候偷偷放出了一辆考察船,然后逃到了附近的南洋号上面,也有人说她被人威胁在身上安装炸弹行刺舰长,但她拒绝了这个请求,而后被人杀害了,直到现在舰长还在追查真凶。
那间房子被封闭了一段时间,当大前研一打开那扇门时,却没有闻到霉味,那里都被药味充满了,刘传帮大前研一把那些东西搬进来,他说:“我敢肯定,没过几天你就要被带回去了!”他随即闭嘴,那些药味深深迷住了他,让他疲惫的身体感到放松。
“我想不会!”大前研一把那个音乐盒的机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那里有一碗黄褐色的液体,他拿起嗅了嗅就把液体洒在了地板上。大前研一并不知道这是熬给舰长的汤剂,他把这当作了杀毒用的药水。没过多久,整个房间的药味就变得浓厚了,刘传经常从船舱底部上来,那里的药味使他上瘾,事实上好多次在那个房间里面刘传没有说一句话,总是像瘾君子一样饱餐一顿,连声招呼也不会打的。
也许是受到舰长的感染,大前研一也适应了昏暗环境下的灯光,没有多久他完全沉迷于这种环境。每天早上他起来静坐一会,然后从外面过来的配餐车上拿下两片面包,一碟切片生菜和一挖豆酱。他吃完以后喝一杯凉开水,之后反复吞咽着唾沫,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胃心安理得地消化,不然可能会导致一些毛病。确定吃下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就从那些带来的东西里拿出一个硬盘,里面存有他的父亲在两个基地时的部分资料,作为少有的几个外籍人员,大前研一的父亲大前三津在两个基地的工作都是负责处理模拟文明运行出来的数据,并且他曾亲眼目睹过一批外来人进入基地时发生的景象。
大前三津在资料里记录的东西不多,且大多比较模糊,可以确定的是那批外来人进去之后就没有出来过。起初父亲留下来的资料平淡无奇,几乎就是一些工作日志,当他翻到后面时,父亲的一个推测让他感到震惊,那是一个关于进入基地里面的人员去向的推测,大前三津认为那些人并非消失了,而是模拟文明里发生了足以影响现实世界的大事件,需要来自现实世界的人去处理,分批进入基地的人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被数字化进入模拟文明世界了。
大前研一通过查询当初南方部分城市的大规模停电的记录,与父亲推测的时间刚好吻合,然而这还是很难让人完全相信。人脑上载到计算机的技术在大前研一看来仍然很遥远,也许这只是父亲大胆的想象。
当他们再次出发考察亚洲铜时,大前研一在怀疑的不安定中终于选择相信那是一个不安的现实,他选择与过去握手言和,就像那个躲在船舱的底部永不见天日的郝教授与自己的欲望握手言和一样,他们是如此的殊途同归,刘传甚至常常把两人混淆,舰长也因为大前研一的巨变而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卧底。于是在大雨过后,甲板之下的天空重新变得清澈时,舰长走到甲板之上,他请人叫来大前研一,他们在甲板上摆上富含营养的水果、肉类和谷物食品。舰长说话时总是从其他地方开始,他把这当作一种古老的叫作“兴”的手法。
“事实上我们从来就没出去过,一直被围困在亚洲铜。你们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差点就冲出去了,但是最后只捕获了一条狗,真是让人感叹啊!”
大前研一对舰长的话不知所以,他不曾听闻过舰长有这样的习惯,以为这是一个统治者的故弄玄虚,然后借此从被耍弄者身上得到某种隐藏的秘密。对于这样的试探,最好还是不要理会他,大前研一只是表明了自己再次考察亚洲铜的请求。
“每次都没有什么结果!”舰长说:“难道您不认为这种东西可能就不存在吗!”
他说的时候在一个苹果上挖了一个洞,往里面到上猪油。大前研一胡子抖了一下,这种吃法实在让人没有食欲,周围都散发着腥味。
舰长吃完苹果,又吃了一口面包,最后喝了一点猪油,他把胡子上挂的猪油刮干净,“不要以为我这样说就是不允许,其实我是允许的!”
“我想要一条带有生态循环系统的船!”
“这不容易!”舰长抬起头来,他看向远方。
“我知道,这不容易!”
“我批准了!”
大前研一反应过来时,舰长已经离开了,配餐员正收拾剩下的食物。
“对不起,我可以带走一个苹果吗!”
配餐员瞪了他一眼,“您最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不然我们都得完蛋!”
大前研一揣了一个苹果放到口袋里,他进入船舱时被卫兵看了一眼,在本能的支配下他几乎举起手来作投降状,好在那个卫兵又看向了其他地方。
他来到船舱底部,将那个苹果递给了躲在黑暗中的郝教授,“我觉得他是个苦命人!”
“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刘传对此不以为然,那个像幽灵一样的郝教授现在连增加热闹的作用都没有了,刘传开始厌恶这个人,他是多么的卑劣,道德是多么的败坏,利用职务之便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最后他说:“他应该下地狱!”
自然地刘传就想到了这里是船舱的底部,其环境大概也和地狱差不多了,他忽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他看到眼前郝教授的行为是多么的烦人,吃苹果的时候也像老鼠一样,还有大前研一也成了一个假慈悲者。
“我再也受不了了!”
刘传从船舱底部钻了出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在船上过着流浪的生活,不愿再回到船舱底部。管理员已经向他提出了几次警告,他们要求他不要乱窜,但刘传对此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直到管理员提出了更严重的警告,如果刘传再乱跑,他们将吊销他在南方五号的合法权利,之后刘传又乖乖回到了船舱底部,他明白那只不过是丢进生态循坏系统的委婉说法。
他不得不在那个狭窄炎热的船舱底部挣扎,起初他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郝教授在他心中的形象变得丑恶不堪,他甚至想要举报这个人的存在。大前研一却是完全不同的看法,陷入谵妄的郝教授给了他安慰,就像刘传当初惶惑不安时得到的安慰一样,大前研一也在郝教授身上发现了某种特质,这种东西恰好减轻了他对往昔不确定性的焦虑。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经常离开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搭乘自动电梯到达船舱底部,甲板的卫兵都已经熟悉了这个胡子长得飞快的人,他一从房间出来就到船舱底部去。
这种做法过分浪费巨舰的能源,虽然已经有技术能从类熔岩物质中获取资源,但大前研一的做法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因为忧虑而跳下去的人。
“您不要再打扰他们的灵魂了!”卫兵严厉地说。
大前研一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南方五号沿着北回归线向西行驶时,穿过一大片浓密的乌云区,就在电闪雷鸣之际,大前研一下到船舱底部,请求刘传把郝教授装进箱子里。他们在那个夜晚把郝教授搬到了大前研一的房间,由于那个房间极其狭窄,郝教授只能钻到床底下,即使昏黄的灯光在他看来也十分耀眼。之后的日子大前研一就把灯全都关了,郝教授那时会试探着从床底钻出来,有时会碰到床底下放着的几个瓶子,那是大前研一刚来的时候舰长送来的,郝教授也迷上了猪油的味道,大前研一就用猪油诱惑他,每到郝教授因为怕光而躲到床底时,大前研一就拿出一挖猪油,在面包抹上去凑到床底。
郝教授就像受到某种力量牵引一般从床底钻出来,他先吃一块沾了猪油的面包,然后坐在大前研一准备好的椅子上,他们在那里聊一会天,起初大前研一只是和他聊起父亲当初关于两个基地的设想,尔后这种谈论就变得和内容无关了,仅仅是聊天这一形式也能给大前研一带来慰藉。
靠外物带来的慰藉终究难以持久,翌年二月德鲁克派出一支考察队沿着北回归线往东行进时,大前研一的不安到了极点,他认为纽约号和五月花号合并后的新星联合舰队会对亚洲一号和南方五号发起攻击,于是在还没到原本预定的日期,大前研一就再次出发了,这次他们乘着带有生态循环系统的舰船,沿着原来陆地地区前进。在不久前他们已经得到消息,有一部分陆地从类熔岩物质底下露出来,这被看作陆地重新恢复的征兆。刘传也赞同大前研一父亲的说法,那分成几次派出的人进入虚拟文明的世界,已经在里面起了作用,重新显现的陆地即是证明。
一个月后他们就往北极方向行进,以熔融时代开始后的地图作为指引,他们进入了浅熔岩地区,并在那里找到了第一座陆地,不过它的面积只有一百多平方,看样子岌岌可危。大前研一站在甲板上看了一会,那时刘传已经穿好防护服从舷梯上下去,“请等一下!”大前研一不无忧虑地盯着那片仅存的陆地。
很快他就为刚说出的话后悔了,种种迹象表明那块陆地已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停留过,那里的脚印在甲板上清晰可见。
“没有什么比土地更让人放心的了!人类的历史就是围绕着土地进行的,我们为它笑,为它哭,为它流血,最后身体也与土地融为一体。”
大前研一也紧随其后,“土地大概就是我们的宿命吧!”
他说话的时候又警觉起来,穿着防护鞋的脚下还滋滋的响着,说明这里的温度极高,那么上面的脚印应该不是动物留下的,况且自熔融时代开始,自然环境下的动物都灭亡了。刘传对大前研一的忧虑不以为然,他在船刚停下来的时候就预感到他们不是第一批到这里来的人,德鲁克派出的那支考察队最先达到这里,那么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现在大前研一的反应是如此的迟钝,让人感觉到他暮年将至,仿佛过去那些唠唠叨叨的岁月一样,大前研一摆脱不了衰老的威胁。刘传转身看到他嘴唇边夹着花白的胡子,不觉可怜起这个人来,他千方百计想找出亚洲一号的实际统治者,自己却陷入迷惘之中,并在里面衰老下去,可能永远也出不来了。
他们开始采集地表物质样本,整片都是固化的类熔岩物质,机械臂从甲板上下来,由于地面大部分面积都是同类的物质,他们很快采集完成。起初,两人都认为不用检测也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结果出来后却让他们茫然无措,那些样本用现有的技术手段测出的数据很奇怪,似乎是变化着的。
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而生,他们决定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再测,按照之前的结果来判断,这可能是一种铜。结果出来时,刘传拿出了一包放了几十年的烟,戒烟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他拿出一根点着,还能抽,只不过味道有点辣。大前研一也从烟盒里面抽出一根,他们看着天空的云层被压到一边,可能是有一艘巨舰从西边经过,看来陆地“复苏”的消息已经传播开了,人们正摩拳擦掌等着划分出一批势力范围。
第二天刘传一早起来,他前一天晚上在新的陆地上待了很久,那时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被丢弃在荒野里的孩子忽然找到母亲。他起来的时候喝了一杯凉开水,挖出一勺辣椒酱抹在冷饭上,连日处于炎热的环境中使得他的食欲下降,对未来的好奇心却与日俱增。他出去外面走了一会,又转身走进检测室里,大前研一把检测器发出的提示音调整为轻松的音乐,那阵音乐过后,刘传走到显示器前查看,他的心立刻被攫住了,分析报告显示的物质竟然是铁,这似乎进一步预示了什么东西。
他几乎是以疯狂的姿态跑到舱外去,刚醒来的大前研一被刘传吓了一跳,他看到刘传没有穿防护服就打开舷梯,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下到了舷梯的中部。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折返了,大前研一莫名其妙跟在他后面,几个刚起来的船员也茫然地看了看他们。
“不一样!”
刘传从检测器里拿出昨天采集的地层样本,“这个东西果真不一样,昨天应该是另一个东西的,现在却变成铁了!”
大前研一立刻想到了父亲资料记载的“变换”一词的意义,这在他的大脑里挥之不去,其背后含义让他陷入冰冷的深渊中。如果大前三津记录的资料与现在的情况相符,那么大前研一已经想到了结果。
“接口,这是一个接口!”大前研一几乎是以尖叫的语气说出来,“整个地球都变成了一个接口!”
“什么接口?”
“连接模拟文明的接口,实际上巨型量子机对现实世界的空间也发生着影响,想想我们的身体吧,万事万物都是由基本粒子组成的,细分到最后都是一无所有,空间之间怎么不会影响,事实上我们都错了,我们以为这个世界是忽然变成这样的,其实从模拟文明运行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发生改变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这个死唯心者!”
大前研一咧着嘴笑了起来,“这恰恰和人的心灵有关,人类的科学是不是一种思想?”
“那也是大自然中本来就有的!”
“但是人类观察了它!”
“它是谁?”
“我不知道!”
“它娘的!”
正如他们之前预料的那样,德鲁克确实派出纽约号巡航了,他们似乎打算在全球寻找可居住的陆地,然后把这划为己有。在靠近南方五号的海面上做了一次补给后,他们继续沿着原来的路线前进,两人都从舰长那里看到了某些担忧,那时候长期居于幕后的罗建也经常出现在人们面前,两人心照不宣,对那个可能出现的可怕阴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在起航后发现南方五号也有意无意地跟着他们,刘传把这当作是舰长的不信任。
“并非如此!”大前研一说:“这是一个借口。”
刘传问是什么借口时他又变得缄默不言了。
出发前大前研一回到那个总是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他离开后那里就成了郝教授的住所,他担心郝教授已经饿死,舰长的接待会过后,他就从舰岛的背面溜到房间里面,并没有看到郝教授的尸体,他正美美地躺在床上睡觉,而且里面的食物都被郝教授吃光,仅剩下一缸猪油。
大前研一把郝教授搬进了箱子里,同时吩咐刘传做好安排,他们把船弄到了另一边,在那里有几箱科研器材,装着郝教授的箱子就以这样掩人耳目的方式蒙混过关。刘传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考察活动总有结束的时候,到时郝教授就难以回去,大前研一却相当乐观,他已经想到了未来,陆地正在恢复在他眼里成了一种不可否认的事实。最后他们都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似乎没有讨论的意义。
考察船在前进时确实发现了更多的陆地,很多都被人登上去踩过一遍,好像这样就相当于宣示这里归他们所有。他们都对这种行为深恶痛觉,在那些翻滚的类熔岩之下,不确定性变得越来越多。大前研一不得不和船员们待在一起,各种奇怪的现象纷至沓来,驾驶员的心理濒临崩溃,他们在一个月后看到了一座鲸鱼的尸体,但它比世界上最大的鲸鱼还要大几十倍,船员认为那是鲸鱼变异了的结果,一周后他们又看到南方五号忽然出现在前面,没反应过来的驾驶员差点撞了上去,而且他们在通讯之后发现那确实是南方五号。
在各种离奇景象的包围下,刘传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他把之前自己查询的资料和大前三津的记载结合起来,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他待在一个狭小的装满实验器材的地方,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他。那段时间过去后,人们看到他从里面神经兮兮地出来。他沉默着走到甲板上,随后宣告了他的伟大的发现,他从那些资料里得出了一个结果,基地人员在模拟文明里发现了一种新技术,但是在调出后台数据时却发现那些数据被加密了,当时领导这个团队的吴教授经过一年多的解密,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东西,最后他们发现这些数据竟然是被模拟文明里面的人自己加密的。
起初,第一基地被秘密迁走后,吴教授带领的团队曾在那里进行过一次实验,因为第一基地的巨型量子机搬迁到第二基地后存储容量变小了,在那些指示灯不断闪烁的夜晚,吴教授和在场的工作人员经历了几个不眠之夜,他们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出现的问题,常见的情况无非是量子机损坏了一部分,或者是里面的模拟文明加速扩张导致了原来的监控程序得到了错误的数据。但事实正好相反,文明没有扩张,反而是收缩了。人们都认为这也类似现实世界中的文明的进化遭遇了挫折,第二基地的人在北方建立了一座新的计算中心,用以记录模拟文明的历史,这种记录达到了基本粒子的层面,在模拟文明里面就意味着每个字节都被精确记录了。
记录开始没多久,有一个实验员调控相关参数的时候,就发现了模拟文明开始远征的消息。得到这一报告时,吴教授还在研究着巨型机容量丢失的问题,上级要求他必须尽快得出相关的报告,他不不得牺牲本来很少的睡眠时间,在那些日子里他的眼睛变得通红,因为长期不洗澡的缘故全身充满了馊味,虱子到处爬行,三个月后他就晕倒在工作室里,要不是人们及时发现他并把他从里面抬出来抢救,他可能已经安详于地下了,这个结果肯定不是吴教授所想的,他曾表示过要把自己的意识上载的计算机里面。“至少也要真实地体验一次虚拟世界嘛!”他说。人们对他这句充满矛盾的话大惑不解,既然是虚拟的东西,又何来真实的体验。
他刚从病床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继续之前的调查,这时就算是那些想要马上获得结果的上级都来劝阻他了,他们要他珍惜身体,以期将来更好地为事业服务。吴教授听从了他们的劝告,但他并没有闲着,待在病床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仔细研究了所有的资料,还把那些工作人员也叫来讨论,其他病人对这种事情感到不满,医生也对此烦闷不已,他决定允许他提前出院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普通的唠唠叨叨的学者,最好让他赶紧离开,以免打扰到其他病人。
离开医院后他甚至见了一次儿子,吴国勇因为那次事件被禁闭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不知道父亲究竟有何种手段才能够安排这次见面,尽管这次见面机会弥足珍贵,他们谈论的大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吴国勇在死前的某一瞬间想到了那次会面,他相信父亲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调查巨型机存储问题的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随着调查的深入,吴教授本人也对那些导向的结果越来越怀疑,其结果是那段时间他心灵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整个人都在急速衰老,他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他把自己的愿望写在电子文档,万一他离开了人世,也希望有一天能通过科技恢复他的意识。有人劝他最好和家人团聚一下,他以淡然的语气说:“还是算了吧!”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
实际上这次衰老只是一种错觉,在他承认那个导向某个地方的结果后,心灵的压力也就不复存在。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决定前往第一基地的旧址去证明一些答案。他们的调查组在当晚到达,吴教授并没有急于工作,而是允许随行人员参加了旅游地安排的晚会,团队的人员都尽兴以后,他才如同走向珍贵的礼物一般说道:“让我们开始吧!”
他们在海岛上放置矩阵一般的检测器,刘传第一次到达那里时,仍然能看到当时留在岛上的痕迹,它们已经被海风蚕食殆尽。当晚相安无事,一直到早上负责处理数据的计算机响起提示音,虽然早有准备,但当真正走向那个结果时,吴教授却显得迟疑,随行的工作人员看了他很久,他自己也在那里看了很久,终于按下了回车键。显然正是他预料中的结果,那部分消失的存储容量留在了这座岛上,只不过是以量子态的形式存在。
这一段记录刚好出现在大前三津的资料里,刘传和大前研一谈论着这一切,仿佛经历了一场梦。远处天边不断有陆地从类熔岩物资浮出来,他们都有种山雨欲来的感受。当晚纽约号再次从那些陆地上经过,巨舰的履带发出咔咔的响声,如同一辆坦克行走在卵石堆中,南方五号那时已经停止了巡航,他们都猜测到了舰长的意图,南方五号在避免和纽约号发生冲突,德鲁克近来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世界各巨舰已经恢复了主流媒体,在南洋号的电子报纸上面刊登了一张模糊的照片,那是南洋号的无人机拍摄的新星舰队新建工厂的照片。德鲁克对此大为恼火,但他不好发作,那显然等于公开承认了这件事情,这在当时是十分明显的。
考察船在南方五号边上停留了几天,他们在补充好燃料后再次出发,浮出类熔岩物质的陆地增多,考察船的行进变得艰难,履带经常出现故障,在通过一块连成片的陆地后,考察船的履带断了一部分,在一周前随船的机械工程师就表示连日的运行已经使履带的磨损程度达到了极限,已经不适合再进行考察活动了,必须向南方五号的工厂申请一条新的履带。考虑到申请履带需要的时间,大前研一放弃了停机维护的准备,只是向南方五号发送了求助的信息,舰长很快回复了他们,他说等到新星舰队退出那片区域后,他们再赶来援助,以免与新星舰队发生不好的事情,这对当前的形势极为不利。
当晚他们登上了一块出现较早的陆地,这块陆地完全看不到边际,他们没有测量,但是经过初步判断,随船的科学家都认为这片土地已经相当于熔融时代以前一座大型城市的大小。大前研一在实验室的计算机里面模拟该如何兴建一座城市,他把图纸打印出来,兴致勃勃地拿到刘传面前。后者对此不是很感兴趣,他在地上发现了一些刚长出来的植物,随船的生态循坏以及生物学家对这些细小的幼苗做了简单的测试,发现这是蕨类。在场的人都认为不可能有植物能在如此高温的环境保存下来,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大前研一更关心另一件事情,德鲁克的舰队应该发现了这块陆地,却没有进一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