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的中期,在房宿增六六五的边境,发生了一次惊动各界的蓝色光点爆炸事件。这场爆炸被定性为一次偷盗、一次抢劫、一次意外,现在我们知道那既不是偷盗、也不是抢劫,更不是意外,它是在运送次异结晶时发生的失手。但对于这次失手,房宿的人类却疏忽了,他们把一切不合理归咎于“因为是次异结晶,所以都是正常的”,他们却忘记了或者因为无能而忽视了人类早已发现了的一个基本道理——科学技术的产生在于认识自然。这个现实是悲观的,它规定了物之为物所能抵达的能力的边疆,然而这个道理也是乐观的,它让物之为物所能抵达的能力边疆变得无比广阔。他们不知道这是从遥远未来被携带回过去的奇异,他们没有亲眼见到被时间旅行者携带在身边的碎片,他们或许是因为没办法而忽视了。这样,人类就突然地在自然现象的认识上落后了。
不定型世界对定形世界的入侵,人类的前线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在这个以百年、千年的尺度为每一步骤的拉锯战中,不定型展现了一种全新的技术手段,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劲,所有的不定型、所有的人格都服从了统一的安排,并自然地为这一安排出谋划策、积极行动。他们都有一种感觉,他们必定会成功。他们为此做出了丰富多彩的论证,所有的论证都指向了唯一的成功。
人类前线的大部队执着于清扫比银河广袤得多的仙女系。当他们通过星桥通讯得知不定型开始破坏性清扫猎户悬臂并包围了地球时,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反攻,只能在猎户悬臂与银河仙女星流的边界上开展了又一次的拉锯战。但拉锯战之所以被称为拉锯战,就是它的缓慢、它需要的徐徐图之,它需要的从容不迫,人类自信会得到胜利,但却又不可能快速取得战果。
既然外部的压力不能迅速摧毁不定型的布阵,那么就有人自然会问出一个新的问题——为什么人类在仙女银河的战场上大胜特胜,然而后方世界却不能阻拦不定型的脚步别说一百年哪怕仅仅几年的时间呢?
这就是人类世后期的仙流难题,为什么前线世界会与后方世界产生如此之大的科技代差?倘若没有如此之大的代差,不定型世界固然使用了反德西特膜星桥的技术,也不可能快速攻克后方世界。倘若后方世界能像前线世界一样强大,那么不定型又能如何斩获龙汉?
不至于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
以致于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
然而在人类世中期,却没有任何人敢于认为人类十六亿年的泰古中央真的会沦陷于不定型之手。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到一千七百万世纪之间,在达生世被定义为人类世中期最后的日子里,不定型世界见到了奥尔特云。
恒星和行星在诞生的时候都是一团旋转中的星云。星云开始收缩,它的重心会吸收最大部分的质量形成太阳,剩下的部分就变成了行星的胎盘。最后一点边角料会被恒星风吹散,它们徘徊在恒星系的外层,就变成了球状云团。
人类故乡的太阳系,它的外层球状云团被叫做奥尔特云。
大部分的球状云团质量密度仅比真空稍高,可以勉强与宇宙背景区分开来。但奥尔特云不同。太阳系已经变成了星簇。繁多的假想天体也就同时出现在了这片荒芜又空旷的场地。
在房宿沦陷以前,人类的填冥飞船就已经发现奥尔特云行星连线的上千个交叉点上,一根管子,一根白色的管子会频繁地在不同的交叉点闪现。它出现在每个地点,它在每个时间都会出现在一个地点,它在一天出现一千次,它每一次都会发射一颗质子引信。每一颗质子引信会穿越星簇,接近玻色子星的地带。许多的质子引信消失了,但仍有一些被保存在星簇的奇观之中。
后方世界大范围沦陷后,前线世界终于明白过来,这就是不定型的质子引信。
而不定型已经发射了三年的引信。
等到不定型世界通过模型预言轨迹,提前布置负质量弦摧毁了在太阳系周围的填冥飞船后,人类世界就暂时失去了一只眼睛。
在比邻星与太阳之间存在着一颗没有大气的流浪行星。这颗行星的质量与水星差不多,因为不反射光,所以太空时代以前的人类很难发现过它的痕迹。不定型物理捕获了这颗行星将其作为一个空间性质稳定的前哨站点使用。
当战士的人格站在这颗行星最高的山顶时,他所连接的无数的导师也一并抬起了自己的眼睛。
繁多的星星与万古的夜幕之下,既见不到生命起源的大地,也见不到照亮了生命的太阳。
那是李明都先前见过的天地。
这可能是导师十亿年来最为不安,也最为兴奋的时候了。
可越是这样,越是不能急切。
太阳系是整个银河仙女系最难啃下的肉。其中所使用的技术在不定型已知的领域之外,开辟了新的天地。一个微妙的好消息是由以前李明都的眼睛发现的——古老的原型人类,似乎,并不在太阳系内。
现在的太阳系只有它们留下的自动机器在徘徊。
“该怎样,吃下这块肉呢?”
填冥与六师是不会放过不定型的。
不定型的眼睛在凝视簇扩散的形状,不定型的思想在审视宇宙的参数,不定型的神经在传递计划和悖论。战士的人格汇入了思考的洪流,进入了沉思的海洋。当身前的巨行星向着右侧偏移,小点似的太阳在群星的缝隙间微弱地明亮时,他抬起了这具受造躯壳的触须,站在这个山顶下达了自己的旨意。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旨意穿过星桥网络,传遍了近地包围圈的思想世界。
在地球六十亿年的岁月中,很少有历史能说是彻底没有补救的机会。但现在,人类第二次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挽回的历史就这样静悄悄地来到了。
尽管在当时,有一段时间,形势看上去还是势均力敌。
按照不定型的规划,对地球的包围圈可以分为近外两层。外层包围网在速度战的指导下迅速拉出的以一千光年为准线、几乎切断猎户座悬臂的大范围攻占区。在这一区域,不定型不择手段地扩张,在攻占的同时制造了一批又一批重力真空天体、重力致密天体以及奇点视界,从而铺出了一条让前线世界也感到棘手的地雷阵。前线世界的主力被拖进了人类不愿意进行的常规拉锯战。在这种形势下,前线推进的速度最快也不可能超过光速的二分之一。换而言之,这外围网络足以为不定型带来接近两千年的时间深度。而第二层便是近地包围圈,以十光年比邻星、天狼星废墟、巴纳德星等十数颗恒星组成的环太阳系球状网,为地球前线提供战略广度和战略支撑。
不论是哪边的工事都需要时间。外层网络广大,但人类后方星官世界羸弱,想要立稳脚跟并不困难。最主要的工作仍然在近地包围圈。这一种工作与生产力直接挂钩,在时间上不能投机取巧。
它就是制造视界。
按照人类世的常识,列缺方法制造第四类视界的速度不会超过三分之一光速。换而言之,想要制造覆盖十光年的超级视界,所需要的时间正是三年。
从后方源源不断运来的种子飞船运行于太阳系外,翱翔宇宙之间,现在已经完成了整个近地包围圈的封锁。
而种子飞船的意义也非常简单,它们会通过安鲁效应在空间中制造正负粒子对,并将其按照自旋方向分离,从而人为隔绝航迹两侧,形成一个典型的不对称界面。物质决定时空,具备正质量的引力为正,具备负质量的引力为负。时空的曲率形成断崖,向着两边渐进平坦的过程需要大量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这片空间便在第四类视界下。
如今,大势已成。
几乎整个半径十光年的球状空间,与外界发生断绝,只留下了引信所需要的口子。
因为信息的延迟性,不论是外界还是内部,一切悉如往常。
这就是历史中的不定型做出的第一项围攻部署,也是最早被认可的计划。
就达生世的目光来看,整个计划本身没有任何高妙的地方,真正特别之处在于所有的部署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每一步都确实地有次序地没有任何遗漏地被完成了。
所有的命令全部被不定型实现了,比基因的自我复制,比程序的自我实现,出错率更低。
所有的不定型都在高昂地做这一件事情,他们相信自己能把这件事情做好,但仍然有一个不定型心绪不宁,甚至感到了绝望。
不过这个不定型真的是不定型吗?
谁也不知道。
如果他不是不定型,那么他就是人类吗?
仍然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战士的人格宽恕了李明都的出逃。他体谅了这个人的选择,允许进入不定型的思维网络,但只允许他和原本就知晓他的人交流。在这个处处陌生的思维网络中,他像是一个幽灵,也只能像是一个幽灵,游荡在虚空,遥遥地望向太阳与地球所在的方向。四处都能看到不明数量的不定型,还有它们的飞船、它们的通道以及它们的建筑。
李明都从神经中所能截获的信息实在太少,都很不明确,见不到他想要见到的东西,便想要找一个了解情况的人。
牵牛拒绝了他的访问,水蓼已经自缢,导师的怜惜是严厉而有限的。唯一一个愿意交流的反而是唇舌。
十光年内的填冥已经除尽。唇舌通过星桥跃到太阳系外沿,这时见到李明都,不禁长叹:
“人之将去,何附于物?”
李明都一声不吭,甚至不愿意看着他。
“你帮了我们很多,我们也会帮你回去。”
唇舌温和地对他说:
“你已经睡了一觉又一觉。现在就再睡次午觉吧。等你一醒,就又能得见明星,再启时间之旅。到时候,现在的物质世界也就将被你抛在身后,你将前往梦想与希望的肇始。”
李明都没有反驳他,他不想去惹这个愿意说话的人。
但他更明白无言以对本身就是一种有立场的答复,他就回答道:
“确实,有许多美好的时候,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想追求那些美好的时候,朝思慕想,全是回忆。”
唇舌便笑了:
“登上明星是不是一个美好的时候呢?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感到惊惶、不安,但我看到了历书,我看到了类似的花纹和形状,我知道我必须得上去看一看,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知道我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现在也知道了,我是因为无上明星,或者说‘历书’而转生。”
“确实。”唇舌说,“从现在的目光看,按照第三中央的古老记录,真正的风信子早就饿死了。它执着于第四中央传递的思想,让收留他的第三中央大为震怒,对他做出了绝罚,直到他回心转意为止。他到最后也没有回心转意。”
“风信子有一个很好的姐姐。”
“确实。牵牛应该告诉过你,栀子也是不定型的英雄,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单独养育了你们的孩子。”唇舌说,“她活了很长的时间,她也是幸运的,那段时间是整个不定型的世界最为积极向上的时候,所有的年轻人都朝气澎湃,认为一切都将变得更好。”
听到栀子这个名字,李明都不禁颤抖了一下,他低声问道:
“栀子后来是怎么看我的?”
“她在临终前曾经问过你们的长子,那是个谁,在历史上已经隐没了。因为他是个很普通的不定型。她说,要是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你的话,你不要担心,她从没有怪过你,也没有恨过你。她说她早就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是她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的,但是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告诉你,还没有和你分享过。假如有一天,能够一起慢慢地聊就好了。”
听到这里,李明都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东西,一个被一个人珍视、也被许多人珍视的东西现在已经摔碎了,即将被踩得粉碎了,真的还能指望它可以修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宇宙仍然是一片漆黑。
唯一明亮的太阳系,同样出现了不详的阴影。阴影在光晕上扩大,就像是火焰燃起了的烟灰遮蔽了天空。
“快要结束了,我们要回去了。”
唇舌凝神地看着天空:
“我们在倾倒第一类暗物质,那是严格意义上只受引力影响的弥散物质。”
李明都独自吞咽着眼泪,不定型的身躯在现实中哆嗦地辗转反侧,连接神经的针孔在发涨发红。他始终仰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心中始终抱有一丝希望,期冀那被粉碎了的东西还能够还原。
可是不定型早就做好了最后的决断。
他们在做这一件事情,他们清楚自己在做这一件事情,他们有条不紊地做这一件事情,并且已经做到了第二步。
消灭星簇。
不论是长期的历史实践,还是李明都带来的知识和信息,不定型的世界都非常清楚消灭星簇物质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阻塞光路。
而堵塞光路的方法,在星簇的层面上,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暗色物质,第一类暗物质。
暗物质晕是稀薄的。为了收集物质,数不尽的空心星球在银河系的边陲采撷已有亿年的时光。在这些空心世界中,藏着液态太阳,特异的引力分布,能够将暗物质吸积在中空的物质夹层。
这千万的行星的吸积就像是在蒸发海洋,凝成了上亿年重量的乌云。太阳系的空间被撕得千疮百孔,从星桥中倾泻出了来自银河外海的万古寂静之水。它从世界的尽头落到了天地的中心,便成了一场沉默的冷雨。十多亿年前,人类用星簇这把火烧尽了不定型的文明。现在,不定型在十亿年后用雨去熄灭火焰,它罩住了火焰,它变成了一层不发光的晕。
一片又一片的行星消失在暗物质的丛林之中。光线被阻碍了流动,电磁力的相互作用已经无法正常地传递。在引力的视野中,太阳系的世界在十亿年后第一次还原于清澄。
不定型的中央终于看到了那些漂浮在宇宙中的透明的结晶。在人类诞生之前,在那干净的雪球的时期,它们就在天体的体内生长,期望着与时间一同绵延至永远,如今迎来了黄昏,在阴影中黯然收场。它们最后的光明照亮了不定型的战舰那冷酷的轮廓。
舰船在向前推进,凌在了翠绿的火环之上,见到了李明都所描述的光学变化,穿越了玻色子星的地平线。
接着,一缕接着一缕的红光眩目地亮起,照亮了眼前全部第二层次的空间。支撑世界的机器行星隐藏在光后,全部消失不见。整个第二层面就这样被彻底隐匿了起来。假如不是风信子带出的信息,不定型决计无法知道第二层面的内在。
战士的人格站在舰船美德之路的顶端,伸出肢体遮住了从四面八方亮起的点滴红光。在这眩目的瞬间,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不定型的反击,甚至红光也可能不是红光,只是物质被扭曲后的错觉罢了,但这时候确实是来不及了:
“该战斗的时候,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
后方的不定型看不到前方的战场。只是一瞬间,所有进入第二垠面的飞船被摧毁殆尽,下至纳米机器,上至不定型体,没有任何物质留存。星桥的维持甚至没有撑过一秒钟,闪烁了一下,就在后方众目睽睽之下原地爆炸,造成杀伤。出征的不定型全部阵亡,没有任何逃回来的信息。维持星桥的机器同样主持了观测的职能,从引力波的余震中只解译出了一句冷酷的警告:
“任何——杂音——不得进入唯一垠——杂音——”
唯一留存的细节反倒是在第一象限,作为打开空间曲线的玻色子星出现了奇异的收放现象,火环发生了迅速的膨胀,甚至吞没了几艘游离的微型单元。不定型的目光敏锐地记录了相关的变化。
士兵的阵亡在旧时代是难以承受的损失,然而对于理解了生命本质的物种,躯壳这种东西无非是无限复制的机器,只取决于质料和生产力的关系。
数以万计的不定型从初始的记录中重新造出身体。战士的人格按照备份从就近的出生池中走出。同为导师人格的工程师就站在他的前方:
“听到‘问’了吗?”
战士人格默默地回忆一下,即刻答道:
“我的记忆停留在进攻银河的时刻,我完全不知道在第二象限发生了什么事。也就是说,它们破坏的速度和光一样快——这是不是可以排除掉许多可能性了?”
“没错,他们做得太干净了。而能够如此整体又干净的方法是有限的。”
出生池反射的光线明晃晃地照亮了工程师。
战士人格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走出水面。
“也就是说,和料想的一样吗?”
“现在这里存在着多个时空间,它们像是沙漏,像是花瓣一样,多片叶子系在了一个点上。他们不想毁去这个点,我们不想毁去这个点,那如果是‘我们’,我们也会利用这多段空间的天然特性。”
他们前后登上了总舰的高坡,从不定型的共感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定型的太空船在不停地分批次地进入玻色子星之门。没有任何一艘船能够回来。甚至有的时候,没有任何一艘船可以通过。它们被某种势,属于真空的势能抵挡在外了。在这无限的一点周围却能见到被隐藏起来的世界。
真空也有能量吗?
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已经知道所谓的空间就像是大气一样。人们看到大气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大气,看到它好像一无所有,看不到大气里充满着气体分子。气体越多越活跃,气压就越高。真空也是一样的道理。真空的气体被称为真空的基底能量,它就像是大地,像是天空底下的海,谁也进不了这片海,所有的物质都浮在海面上。然而海水本身确实是存在的,从中会不停地诞生粒子和反粒子,短暂地存在,迅速地湮灭。
因此,真空作为空间也不光滑,也不平坦,它更像是一团泡沫,作为世界底层的泡沫。
“情报告诉我们,星簇的底下,人类世界还额外隐藏了五重空间。最后的第六象限是真正的地球和月球存在的界面。想要维持地球和月球的正常,他们就不会干涉第六垠。也就是说,不算最内和最外的两层,防卫机器们很可能在不停交换中间四个夹层的真空基底能量,从而自由自在地抬升或者降低真空能面。因为是空间本身在涨潮和与落潮,由空间承载的物质就无法保持原来的结构,纷纷断裂,所以一点信息流不出来。因为势能的抬高,形成了单向界面,所以会在起伏中造成舰船很难逆流进入的景观。因为玻色子星作为两边空间的联通部分,所以也被真空震荡影响,发生了概率波在能级上的来回跃迁,体现为了反常的膨胀与收缩。”
玻色子星的火环在上一个瞬间消失至尽,在下一个瞬间抵达高峰,它闪闪地照耀着不定型的军队。不定型的思维在遍布十光年的星桥中不停交换,在继续观察宇宙常数在玻色子星周边的扭曲。
战士的人格站在舰船的顶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当时我就提出过一个疑问,水从一个杯子倒入另一个杯子,总有一天,杯子的水面不会变得均平吗?”
工程师的人格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对也不对。”
“什么意思?”
工程师俯瞰着对称子之星,冷静地说道:
“很简单的逻辑问题。既然原型的人类已经解明了星簇的原理,打开了宇宙之门。那就意味着他和我们所能使用的资源量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事情。”
“你是说——”
战士人格猛地回过味来。
“他们有了一个蓄水池。”
工程师接着说:
“如果是我的话,不仅会设置蓄水池,而且会设置两个以上的蓄水池。
“从最坏的情况考虑,第一个用于蓄水池的宇宙,我会找到一个维持在宇宙大爆炸后十秒的状态。那时候,那个宇宙的真空能级接近是无限高的。不过考虑到开门的技术可能无法抵御当时的百亿度环境。那么我会将它维持在宇宙大爆炸开始后的半小时左右。在这个时间段,重子这种东西已经可以稳定存在。
“第二个用于蓄水池的宇宙,我会选择一个真空能级无限低的宇宙,最好是已经寂灭无量量年,物质与物质离散得不能再见,完全是空、是无的宇宙。就用这两个蓄水池,一个作为顶面,一个作为底面,他们便可以自由自在地互相倾倒真空。”
“假设如此……那岂不是说他们已经突破了孤立系统的桎梏,进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领域?”
“确实如此。原则上,这个系统,仅仅这六个空间组成的系统已经是无限的了。我甚至怀疑他们在必要时刻可以抽干多个世界的流动性,供给顶面。顶面本身就在宇宙大爆炸之初,在多个世界的支撑下完全可以战胜第一推动力,让万物合一重启宇宙大爆炸,这样他们就又获得了一个全新的顶面,新的流动性和新的活力就被注入到了这个系统里。唯一的疑问在于重启宇宙会丢失顶面里的宇宙之门。我还不直到他们究竟是如何完成宇宙航行的,也许人类无法承担这个损失,所以现阶段的结论是未必,而不是肯定。”
想要避免真空震荡,得先通过这片真空,然而想要通过真空就必须要面对震荡。唯一的核心被无敌的防御完美地包裹起来。
不定型的前赴后继,甚至不能消耗任何一点人类的资源。
“直接从外部解开空间曲线,可以吗?我知道对称子星的方案闻所未闻,但恰恰是这样的天体,才最易解释。”
解开空间曲线,就可以释放弯曲的空间,将之推为平坦。
但工程师立刻提出了异议:
“不是对称子星的问题。而是星簇,在星簇熄灭前,星簇会衍射历史,使得解开空间曲线几乎不可能。我们用暗物质熄灭了星簇,于是暗物质的存在会抑制动作。解开空间曲线,要的是巨大的空间,巨大的工程量。越大的工程越会吸附暗物质,暗物质又会干扰电磁力。我们的设备会大批失灵。这需要超过十年的时间来观察玻色子星、暗物质和星簇合拢的特征。”
这时的总舰位处一个远离太阳系中心的问题。暗物质遮蔽了全部的星簇,天空却还隐约发着光亮,那是群星消失前的遗光还在空间中的行进。心急的战士一跃,展开滑翔翼飘入太空。
等到暗物质飘过眼前,与银河勾连的仙女系露在视野的时候,战士突然转首问:
“用重叠的视界,黑洞行不行?”
在他的想法里,真空震荡本身不是瞬时的,它在微观层面仍然是像波纹一样从一部分量子泡沫传递道另一部分量子泡沫。它也有一个传递的速度。只是这个速度是光速,因此无可匹敌,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但不论有没有反应的时间,只要离发生的源点距离足够,不定型的战舰总归是能往前进的,然而却连最近的机械行星都没能靠近一步。机械行星是客观存在的,据此便可以假设这些机械行星在整个真空震荡的防御体系中扮演了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甚至是一个支撑的角色。也就是说,不定型其实并不需要完全穿越这条不停地在涨起又涨落的漫长的火线带,而只需要抵达最近的机械行星。
那么重叠视界是可以做到这点的。
根据旋转黑洞的原理,内外两层不重叠的视界,可以组成单向膜,规定了空间的流向,即使是真空震荡也只能从外缘慢慢地蒸发,而不能一次性从里到外全部消灭。从技术上看,如果能使用两倍太阳质量或以上的黑洞的话,在蒸完以前定能抵达机械行星。如果愿意使用十倍以上的黑洞,或者可以直接穿越这个层面。
工程师点了点头,却说:
“可以,但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星桥本身属于空间曲线,反德西特膜也不可能转移同样是空间曲线的黑洞。我们需要制造一个足够质量的黑洞,只能就近找,想要将其推进对称子星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方案。”
“那就是不行了……时间不宜拉长。”
他从那边飘到这边,从这边又飘到那边。
“后方已经在做了,作为一种保底的方法。”
工程师伸出机械化的外肢把飘走的战士拉回主舰。现实中的战士落在主舰的顶上,灵魂的战士仍然在不定型思想的海洋中遨游。由于真空破坏,上一世的人格经历已经无法回来的了。但旁观者的见证仍然能带回历史。而其中一段历史,只有少数的不定型知道的历史,被他翻阅到了眼前。
战士望向工程师,又说道:
“那风信子所见,大火十三的终局——磁层永坍缩体……行不行?”
在不久前的过去,人类回收的部队前往了大火,把两种事物秘密带回了唯一垠。他们不仅带回了风信子,也带回了星簇,是被压缩的星簇,也就是磁层永坍缩体。”
偏偏这时,工程师突然抬高声调:
“可是我们没有所谓的磁层永坍缩体呀?”
战士的人格撇开了自己的滑翔翼,讲:
“别装模作样了,在明白了从内部抵抗坍缩是可能的以后,我们的后方不是正在研究如何制作类似的异类天体吗?”
工程师笑了起来:
“那就随我来吧——后方已经把宵中客星带过来了。”
不定型的一个中央长期居住在仙女座中心双黑洞的边缘,在过去一直在利用仙女座中心黑洞研究真空和视界。风信子的事情被隐瞒了下来,然而观测到理论天体的诞生却是被公开的情报。不定型对自然的观察进入到了一个更深的阶段。
被叫做宵中客星的东西已经通过星桥运送到了总舰美德之路的尽头刀兵之厅。
在刀兵之厅的第四间,面对力场膜,战士什么也看不到。
因为它小得就是看不见。
它存在于力场之中,后方的世界亲切地在三维显示里标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然而现实中的宵中客星既没有黑点,也没有形状。如果想要看到痕迹,唯有视线与之齐平,并且绕着旋转,这样才会发现它的周围到处是四面八方的景象,四面八方的空间挤压了过来。
“它与磁层永坍缩体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很大。黑洞分为带电的与不带电的,因而能够坍缩但没有坍缩成黑洞的奇异现象天体自然也分为带电和不带电的。磁层永坍缩体是带电的,但是宵中客星不带电的。比起磁层永坍缩体,它的结构更简单。”
工程师带着敬畏的感情说道:
“视界作为曲线的空间,很难通过同样是空间曲线的星门星桥。而宵中客星,非常巧,它的内部不是奇点,而是我们的神经元自动机,它的外部不是视界,而是一层薄膜。我们运用视界输入玻色子星特征值强行制造一束人为的高能对称子,发现对称子能量在接近普朗克密度时会形成这层薄膜。这层薄膜接近普朗克尺度,不确定性原理阻止了它继续坍缩,它变得凝固且坚韧,几乎接近于奇异点,其保持了一部分对称凝聚的性质。这个现象会在坍缩之前发生,此后撤销视界,它仍然能维持存在相当长的时间。因为不是视界,所以能从内部解离表面。根据计算,它能够抵抗真空震荡,在多个真空基准下都维持了自身的一致性,然而唯一垠内部的空间对我们是个谜,后方说他们不能确定能抵抗到什么程度。”
战士下了刀兵之厅,在门的边上走来走去,他闭眼看看远处的玻色子星,睁眼望望厅内力场里那颗见不到摸不着的小点,做出了决定:
“不管怎样,先试试看吧。”
这个决定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不论能不能成,最前线还在研究玻色子星的奇异特征,近地包围圈在考虑如何做出一种能够通过玻色子星周围的双重视界,仙女系的后方中央在观察这颗新做出的奇异天体。而宵中客星都被藏入一艘飞船,轻悄悄地接近了玻色子之星。
震荡周围的空间固然是无敌的防御,但这意味着自动机器们失去了感知。没有任何采集信息的单元可以在真空震荡中存在。不定型推算了第二象限真空震荡随时间变化的公式,考虑了一个符合宵中客星中点的真空基底数值,并将其推入。
达生世不甘心的人类史爱好者认为这是一种巧合。从他们的目光来看,不定型的技术是落后于人类的,不定型的文化是不如人类的,不定型诞生得比人类晚,因此它们激动冒进,从不考虑失败的后果,他们‘偶然’成功了。然而自古以来,做出不凡功业的人从来没有在开始的时候就考虑他们要做的事情可不可能,又有多大成功的概率。他们只知道只能如此了,非如此不可,至于方法与可能性只能在摸索中慢慢考虑罢。
看上去强大的敌人或许没有那么强大。
其中的一半失败了。而另一半则成功了。
在过去的十六亿年,胜利者是人类。而到了人类世中期的最后时刻,胜利者却变成了不定型。
这是一次不可弥补的损失。
宵中客星从玻色子星的边缘飞过。承载它的船同时湮灭。
真空在震荡,最低的时候,整个壶中的空间迅速膨胀,宇宙常数全部改变,系统的能量跌落到了一个更低的基态,世界变得一片苍茫,全新的作用关系开始诞生。最高的时候,天地的合拢,无数的粒子和虚粒子同时迸发,四大基本力开始合并,两条物质的洪流在欢快地奔腾,形成了漫天的红移。
所有已知的物质,所有有限物质组成的有限结构都不可能在这种海啸中存在。
但宵中客星例外。
它的表面同样像是二重视界一样在快速蒸发。因为真空基准的变化本身提供了一种力量与引力的坍缩互相对抗,使得它时而接近时而更加远离了量子不确定性的领域。
它确实在消耗了。
但它始终沿着既定的路径前进,几乎是直线地朝着那颗最近的机械行星。
在历史没有被解密的时候,人类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定型知道机械行星到底在哪里,任何生物任何探测器在知晓的瞬间就会被真空消灭。但在进攻以前,不定型就有一张粗略的地图,并按照这份地图制定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的路径。
一点不可见的流星,一个景色的奇异点,一个扭曲,落进了第四百万世纪的人类以为能是天长地久的后花园。
在那个时候,他们认为自己领先了全部的世界一千万个世纪。
他们说自己已经解决了宇宙的中心的难题。宇宙没有中心,那就凿出一个中心来。后来有知的人类敬畏的说世界如果有一个尽头,那么只可能是人类泰古的中央。
但现在是第一千六百万世纪,宇宙唯一的尽头即将走到时间的尽头。
宵中客星轻轻地突破了一层薄膜。那是包围机械行星的真空气泡,它维持了机械行星物质性质的稳定。它是真空中的沙岸,在海水涨起时变小,在海水退落时变大,人们控制自然,控制了海水的涨起和退落,于是就能始终维持作为沙岸的气泡不会消失,受到影响的只有跌宕起伏的大海自己。
在这个气泡中,物理的性质是稳定的。
如果不定型没有取得内部的情报,那么他们极可能犯下第二个过错,就是送来武器,用武器破坏这颗行星。毁灭一个气泡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其他的气泡依然可以支撑整个系统的存在,只不过它们的位置会发生变化。这样,不定型就连地图也会丢失。
可是他们恰恰是知道了,甚至清楚无比地知道人类究竟使用的是什么样的自动机。哪怕原形的人类只在已经坠毁的大火十三中使用过这样的自动机。
这种自动机原本就取材于不定型,是一种神经元自动机,在原形人类的观察下,具有着在稍微跌落与稍微涨起的真空物理环境下也能大致维持运转的自动机。
唯独在这种自动机的技术上,原形的人类也不比不定型走得更远。
因为这种自动机,正是不定型自己。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战士很残忍。”
唇舌坐在李明都的身前,想起了属于它们的古老的故事。
“因此,我仍然要说栀子是幸运的,她活在一个最美好的时代里。在那个时代之前,你以及我们的先祖,都不曾掌握改变世界的力量,在一个艰难的环境中为生存而挣扎,在团结中积蓄着想要改变世界的愿望。而自你开始,不定型第一次踏上了太空,它们进入了人类在月球上遗失的宫殿,它们找到了在太空漂浮着的碎片,它们清理了这些碎片和垃圾,把自己的卫星发射到宇宙中,它们尝试组装太空城。一切都在欣欣向荣。环境的恶化需要用千年万年来记载,不定型有充足的时间改变地球,建造了一个伟大的乐园。据说导师就是生活在那个时期的普通的不定型。它们年轻,它们精力旺盛,它们生机勃勃,它们讨厌地上重复又平庸的日夜,它们想要为一个文明的世界探索边疆,它们以为自己是地球的接班人,承接了地球的历史上那已经被遗忘的、毁灭的、历史的使命。”
它们觉得一个辉煌壮阔的宇宙时代将要到来。
而它们是这场属于生命的远征的主人。
但是那个时代没有到来。
因为人回来了。
“可是在人类离开三亿年后的未来,人类回来了。对于他们,或许只是漫长的静止了时间的光速旅行中的一站。他们的飞船遍布从海王星到水星的每一条轨道,他们凌在阿美西亚中央的上方,他们唤醒了在各个卫星上沉眠已久的工具,他们来到了月球的宫殿,他们回到了他们的家园。不定型中的一部分说让我们做朋友罢!人类中的一部分说让我们做朋友罢!宇宙是那么大,怎么会容不下两种文化、两个世界呢?”
唇舌盯着这个蜷缩了自己身体的绝望的人:
“但很可惜的是,宇宙真的很小,它真的容不下两种文化、两个世界与两种认同。人类繁衍了三亿年,于是人类的基因就已经撒播到了三亿光年外的边疆。人类创造了十六亿年的历史,于是他们的文化就真的在十六亿光年外依然存在。有的时候,我们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人类连机器都可以承认其权利,甚至将其纳入了人类的谱系,唯独不定型不可以呢?
为什么偏偏是不定型被作为真正的机器,不具备人格的机器,一种神经元自动机的雏形呢?
难道是因为他们普遍使用了太多的智能机器,太多的智能机器太强大了,而太少的不定型又太弱小了吗?
“另一部分的人类说不行,得控制这种生物。另一部分的不定型说我们得考虑戒备。戒备不成就要考虑逃跑。他们对我们一清二楚,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他们成功了,而我们失败了。所有的不定型都成为了工具,他们把我们当做一种方便的自动机使用。为了重新变成生物,我们的先祖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在一些边缘的星球上重新积累智能的特征,在上亿年的历史中发生了无数的偶然,终于有不定型从这些边缘的星球逃出,在仙女系的一个角落里相遇,续写了过去未竟的历史。那时,彼此作为不同工具,作为清理的机器,作为飞行的机器,作为人的外衣,作为通讯的节点,作为延长的手臂,作为遥控的气球,这些有着不同面貌的我们,真的还是不定型吗?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但我们同时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形之为意只是一种累赘,万物都是生命,而不定型的文化便是我们追认的先祖。”
在那个时候,李明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他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电话里一个无情的声音告知了他的父母死亡的消息,李明都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情绪,只是突然剧烈地颤抖和咳嗽起来。
绝望的眼泪簌簌地落到了像是死者一样的不定型苍白的肌肤上。
“这都是我的错。”
“你没有错。牵牛怪你,是因为它太幼稚了。他总觉得没有你,人类就不会了解我们,他觉得人类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在光速旅行中,技术代差没有那么窒息,他觉得我们或许不会一败涂地,总有一些能够逃掉,总不需要走一遍那么漫长的重生之路。”
唇舌静静地远瞰道:
“但那都已经是不能假设的事情了。导师们不怪你,我也不怪你。历史已经成为了诗歌,古人如何能承担现在的过错,只是时代没有眷顾我们。时代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只能自己向时代走去。”
宵中客星的外膜开始解离,最后堕落到机械行星上的东西只有一小片像是纳米机器聚合体的物。
在第一天,它在这个机器的免疫系统的包围下艰难求存。在第二天,它吸收质料复制了一部分自己。在第四天,它篡改了一部分机器的内核,使之置于自己掌握中。在第七天,机械的星星上出现了一块暗色的斑点。
这块斑点迅速地扩大,最后掌握了整颗机械行星的控制权。
机械行星与机械行星彼此之间在气泡最大时会进行一次联系。病毒沿着气泡彼此的接触,开始向着其他的机械行星蔓延。
“据说原形人类曾经在会自我进化的机器上吃过亏。”工程师和战士一起站在舷窗面前,靠近了无形的玻色子星,“所以他们决不允许纯粹的工具会发生演化。接着,他们把可以演化的工具都叫做人类或者未出生的人。”
“确实。”战士点了点头,“一旦会演化,就摆脱了人造的桎梏,而回归了自然的天道。”
舰船沿着空间曲线,像是落入黑洞一样落入到了别的空间,但这次,再没有见到耀眼的红光,也没有破碎和毁灭了。
不定型像是油一样在第二象限里扩散。为了止住这种颓势,第三象限果断隔绝了联系。
最难的障碍物已经扫除了。不定型真正进入了唯一垠,并且成功地在第二象限建立了一个有支撑的阵地。
第三象限到第五象限出于自身的物质分布和构造,是没有能力维持真空震荡的,真空震荡只会连自己也消灭殆尽。
上千亿的不定型和原形人类遗留的后手隔着玻色子之星相望。宇宙的尽头变得格外安静,战场正在呼唤死神。
从人类的角度讲,最后的太阳系保卫战开始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