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宫第九重,靡烟翠紫,云霭漫空。
瑶池里的荷花千万年粉嫩不败,莲叶接天,仙风细细吹来,荷香随着云霭一阵一阵往外飘散。
瑶池边上有一位小仙娥,看上去大约碧玉年华,正坐在白玉墩儿上剥莲子。
“都说这东西清心,我倒是不太爱吃这玩意儿,只是表面上看着圆润,但这味道古怪不说,软塌塌吃到嘴里还一塌糊涂。哪如上次黄角哥哥送来的松塔好吃,里面的籽儿脆生生的,嚼起来也带劲儿。”
云执正在石案上写字,闻言停了,回头看她。
“为何如此茫然?”小仙娥晃了晃手中的莲蓬,“帝君要吃吗?”
云执无奈道:“我与你讲你前世的故事如此精彩,你怎么还执着于对一个莲蓬评头论足。”
小仙娥忸怩笑道:“我因太过想念那松塔,故而晃神了,帝君你接着讲吧,我一定听仔细了。”
云执摇摇头,转回去继续写字,“讲完了。”
“讲完了?”小仙娥吃惊道:“我就这样死了?”
云执淡然道:“我给深婪的剑是用做盘古斧的下脚料打制的,还在炼丹炉里烧了几十日,你不过是一滴天妖血而已,怎么挨得住?”
“深婪是妖神,即便他一滴天妖血扛不住,”小仙娥狐疑道:“你那一滴天神的血,我也没抗住?”
云执怔了一下,回头一笑:“还以为你只顾着吃莲子,没想到竟听进去了。”
小仙娥喜笑颜开,“我就说不会死,若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叫天夜的,岂不心疼死了。”
云执又回头,颇有意味道:“你忘了个干净,对他却还是牵挂。”
“虽说口是心非最是别扭,但他这个人我却讨厌不起来,想那前世的我也必然舍不得他心疼。”
云执刚要开口,从远处急急飞来几个仙娥,纷纷对云执施礼道:“参见帝君。”
坐在云执身旁的小仙娥站起来道:“几位姐姐这么早就拾掇好了,来吃把莲子再走。”
“文西,你可真是心大,”一位仙娥急道:“时辰就快到了,你还在帝君这里吃莲子。”
“不是巳时么?”名唤文西的小仙娥愕然道:“我寻思还有半个时辰,吃个饭的时间总是有的。”
“确是巳时,可你这饭却吃了许久,再不跟我们走,就要误了。”
“是我又磨蹭了,对不住姐姐们。”文西将手里的莲蓬放到石案上,“帝君,我得快快走了。”
云执点头,“记得我的话。”
“全都记下了。”
其他几位仙娥向云执辞礼后带着文西向瑶池外匆匆走去。
望着文西的身影消失在瑶池的九曲水廊外,云执将石案上的银笺拎起来,任凭仙风吹拂,稍后细细折好,装进一只袋子里。
……
花野岛上,正值早春。
明月清辉,照耀着漫山苍翠,莺燕穿梭于林间,绿满清溪。
溪水清澈,潺潺响着流向一道水渠,水渠之后,茂密的枝叶下显出一五进的大宅院来。
院子的最后边有一眼温泉,围着泉水砌了白石子的池子,池边梨树上的梨花正盛,随风飘落而下,月光下隐隐可见雾霭蒸腾中一位青年男子,正在泉水中闭目养神。
凌白走到池边,将黄金面具摘下,腰间的带子扯掉,褪下一袭黄色的衫子,对着对面的天夜道:“聘礼已经送到离族的临炎宫,选了三个黄道吉日,阿紫挑了六月初九。”
天夜依旧闭着眼睛,“嗯”了一声,若有似无。
凌白正摘头上玉簪的手停了一下,继而将簪子和玉冠一起放到外衫上,又脱了中衣,下了水。
“怎么说,恩荼也是你弟弟,我这个把月忙里忙外的,你竟然连面都不露,让人家离族的面子往哪儿搁。”
水波荡漾,碎了一池月光。
天夜慢慢睁开眼睛,“森捻不是已经去了,夜摩岛现在是她在主事。”
“就算你现在是个逍遥散妖,可你也是恩荼大哥!”凌白见他又闭上了眼,无奈道:“喜宴那日你总得去吧?”
“再说。”天夜闭上眼,摆出一副腻烦他的表情。
凌白却丝毫没眼力,继续道:“我知道你在等飒飒回来,但从上次收到消息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你也不能日日守在家里,都快变成凡间的望夫石了。”
“怕是不用再等了。”一个令人沉醉的声音从凌白身后响起。
凌白猛地回头,“深婪大神,你不要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好不好?”
“又有信来了?”天夜早从水里站了起来,眨眼间披衣上岸,瞬移到深婪面前。
深婪笑着将一封银笺递给他,“想必现在已经到了。”
……
云执继位帝君之后,便与妖界开通了仙道。
每过十年,派仙人下凡去讲学,学堂便设在了孔雀绿城中。
文西与另外三位仙娥一起跟着玄林上仙来此讲学,还是头一遭。
城主派人给仙人们安排了单独的一间院落,在学堂后面,隔着一条山溪。
第一次出九天,文西看什么都稀奇。
孔雀城虽说叫做城,但其实不过是由建造在浮玉森林里的数十座大宅院组成。
没有城墙,更没有城门,宅院之间有的由白色石子铺就成甬路,有的由杉树编了制成木桥连接。宅院高低错落在山林之间,雾霭绵绵,浓绿姿幽。
文西等四位仙娥的工作是帮助仙师整理批注学生的作业,差事并不繁重。
午后下了一场绵绵的雨,文西看凡间话本看得上瘾,等到雨停时,其他几位仙娥要去山溪里濯浴,她又困了,“你们先去吧,我睡一觉起来去找你们。”
黄昏的浮玉森林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色。因为落过雨的缘故,碧草轻寒,花泥芬芳。
天夜站在文西的院子里,走了两步就看到大开的窗子里安静入睡的小仙娥。
也许是因为热,薄被在她身后摊着没盖到身上。
两只手合起来放到腮边,一缕青丝垂在脸颊上。
模样和一百六十年前那个人大抵差不多。
那时总说她长得丑,其实挺好看。
原来很少看到她这样安静睡觉的样子,或者说,即便看到他也没留意过。
没觉得她会离开自己,没觉得他会彻底失去。
他这人,总是不接受教训。
血海一战之后,他想,哪怕给他留个尸首也好,用冰棺装着,日日能看见,不必起来与他说话,他都知足。
可惜,什么都没了。
那些日子怎么过来的他都不记得。刚开始还拼命找什么符咒卷轴想要把她召唤回来,可是连深婪都没法子,他也就心灰了。
于是给自己房间设置了结界,燃了一根梦香,沉沉睡去。
被凌白摇醒,是在一百年后。
得知刘飒飒还存有一滴天神血而魂归了九天,他从房间里冲出去,跌跌撞撞地又冲回来,才想起谁都没有九天的路引。
于是一日一日地挨,一夜一夜地等。
……
翠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清凉的风跑进屋子里卷了纱帐又没了影。
文西醒了。
小窗外站了个人,一个男人。
洁净的白衣,墨色束发,如一树琼枝,散发淡淡华彩。
丝毫不逊天上的仙人。
她侧身趴在床上,仰头问道:“你是谁?”
天夜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见她忽然醒了,心里翻江倒海,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执说,她的大多数记忆都随着天妖血消失了,现在的她,几乎是完全失忆的状态。
文西下床,走到窗前,见这人有些古怪,道:“你是来听学的吗?须得先去前面报备,请领校服。”
走到近处,文西才发觉这个人长得真是好看,只是眼中泛着红,像有很重的心事。
没来由地,就同情起他来。
天夜道:“我……来找人。”
声音里带着些悲伤和压抑的激动,让人想无条件地帮忙。
文西的眼睛几乎从他脸上错不开,“这院子里住的是几位九天来的仙娥,我也是,我们都不认识你,你找什么人?”
“就是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