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我不是老十,我是小十——你又是谁,为何与我娘站在一起?”
脆生生的话语道出来,本就安静的冷宫一时变得愈发寂静了。
一众本就跪伏于地的宫女太监将脑袋埋得更低,现场一时间竟连一道呼吸声都听不见。
能跟在皇帝身边的宫人,必然都不是些傻的,知道这位小小少年究竟是谁,知道少年口中所呼的“我娘”又是哪一位的宫中老人们俱是眼前发黑,额头冒汗,已有如大祸将至吾命休矣的面相的。
而其余不太清楚当年纯贵妃之事的宫人们,瞧见周围前辈那一张张苍白的脸,也都闭紧了嘴巴,心头忐忑。
空气压抑至极。
呼吸间的短暂时间都变得无比绵长。
就在有些宫人双股战战几欲受不了这样压抑氛围之际,一声突兀的响声打破寂静。
“唔、唔唔——”
所有人皆是一惊,离得近的移眸看去,就见一个被宫女按着跪在地上的散发女人唔唔喊着,一副癫狂模样。
她身侧的两个宫女连忙磕头告罪,皇帝身边的老太监瞟了一眼皇帝面色,上前一步开口训斥,两个宫女便赶紧将那位失了神智的废妃带了下去。
虽是意外,但现场气氛却微妙缓和了些。
于是,众人听见那道威严的嗓音再次响起,只是开口说出来的话却顿时叫人冷汗直流:
“你娘?”
简单的两个字被道出深意,那双望向面向小小少年的漆黑双瞳里掺杂晦色,看得人有些不安。
皇帝到底是皇帝,在位十多年一身气度不是虚的,要是寻常小孩站在这里只怕都要被周遭冷肃气氛给吓哭了。
唐今看着那张老脸也皱了皱自己的小眉头,只是她可没哭,扭头就直接一把抱上了站在男人身侧的女子:“娘,他是谁,为何与你站在一起,他面相那般凶,是不是要欺负你?”
女子,也就是淳贵妃的眼底掠过一丝惊色,不过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接上了这段戏。
淳贵妃扶住抱到自己腿上来的小小少年,在她脑袋上轻抚了一下,然后又面露难色地看向一旁皇帝:“陛下,这……我……”
皇帝看到这一幕,看到唐今那还真与淳贵妃有几分相似的面容,面色一时又沉了几分。
他话却是直接朝着唐今去的:“你怎知她是你娘,可知你娘……”
后面的话皇帝顿了顿,倒也没说了。
唐今拽着淳贵妃的衣服,眉头又拧起,一副“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模样看着皇帝:“天下哪有人不认得自己娘亲的,我见过娘的画像,你就是娘。”
说最后那话时,她又转头看回了淳贵妃,浅色眸子在光下熠熠生辉,一副兴高采烈模样:“娘,嬷嬷说你出远门去了,等小十长大了就会回来接小十的,娘,小十长大了,你是来接小十的吗,小十好想你……每天都好想你,娘,你想小十吗?”
小少年话语说得清脆,可是说到最后那一句时,声音微颤,那双剔透浅眸轻眨,眼眶周围倏然红了一圈,“娘,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十,才一直不来接小十的……小十很乖的,每日都有听嬷嬷的话……娘,嬷嬷走了,小十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孩童的话语说得没那般有逻辑,却是字字情真,两颗豆大的眼泪径直从小少年眼眶中掉出来,砸在袖管之上,溅起水花。
那清脆的嗓音里添上哭腔,渐渐沙哑:“娘,你不要讨厌小十,小十很听话,不会给娘添麻烦的……小十很聪明,嬷嬷都说小十很聪明的,娘会喜欢小十的,娘,你接小十走好不好,小十不要一个人,小十不要没有娘。”
说到后来,本来还一派早熟懂事模样的孩子抱着面前的淳贵妃大哭起来,呜咽声声触动情肠,那一声声孺慕又不安的“娘”引得在场多少宫人想起自己娘亲,不禁都红了眼眶,泪珠滚滚。
淳贵妃直面少年,更是被带入其中,已然想不起今日之事都是早已安排好的一切,蹲下身去,抱住了面前这个失去娘亲渴望娘亲,哭得可怜的孩子。
饶是站在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都忍不住长呼一口气,为免失态,只能移开眼,不再去看。
皇帝站立原地,望着面前那泣不成声的孩子,久久未语。
至于他是不为所动,还是心中另有所想……
人生在世,有娘,又怎么会没有爹呢?
少年那一声声的娘,那一句句不安小心的询问,说自己懂事,说自己聪慧,说自己不会给娘亲惹麻烦的,是对着自己“出了远门”的娘亲所说,又何尝不是在问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
——你怎忍心弃我如此?
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那眼眶已然通红,声音嘶哑哭声只余啜泣呜咽的孩子眼眸微敛,在淳贵妃和周围一众宫人的惊呼之中直接晕了过去。
淳贵妃一把将人抱住,没叫人帮,美目含泪看向一旁皇帝,“陛下……”
皇帝不发一言,面色沉凝,但不待淳贵妃再说些什么,便倏然转身,大步离去。
周围还沉浸于少年那一番动人哭语中的一众宫人都晚了一步,待皇帝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才反应过来,匆忙起身去追。
唯有皇帝身边那个老太监还留在原地。
淳贵妃想要起身,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旁边有宫女嬷嬷要来接,但那哭晕过去的十殿下却紧紧抓着淳贵妃的衣领,不肯松。
淳贵妃见此,索性也就挥退了宫人,自己将那孩子抱起,问一旁的老太监,“崔公公,你看……”
崔公公面带笑容,“既然殿下孺慕娘娘,那娘娘就先将殿下带回自个儿宫里吧。这冷宫里头,也不好唤太医啊。”
听到他这么说,淳贵妃便知道今天这事算是成了,身形微松,笑容也自然了许多,“陛下那边,还要劳公公费心了。”
“娘娘多礼,侍奉陛下本就是奴才应做的。”
两人你我客套一番,崔公公也没久留了,跟淳贵妃行过一礼就去追皇帝了。
淳贵妃看了眼怀里安睡的少年,笑了笑,差使宫人:“去唤步辇来,让小十坐着回宫,再去太医院唤樊太医,就说是我病了。”
“是。”
一行人很快行动起来,没有多久,那位淳贵妃娘娘就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坐上步辇,带着那安睡的十殿下扬长而去。
只余冷宫里原有的那几个宫人兴奋不已——还有满脸怔愣不敢置信。
这兴奋不已的自然就是桃兰竹三人了,而那一脸不敢置信的当然就是吴公公。
一直到天黑下,那据说哭晕过去的十殿下终于醒了,然后淳贵妃又差人来把十殿下熟悉的桃兰竹三位宫人叫了过去,独留吴公公一人站在冷宫里头凄凄惨惨戚戚,吴公公都没想明白。
——这怎么就突然变了呢?
那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废皇子,怎么就突然走出这冷宫去了呢?
陛下怎么会来冷宫里头?
淳贵妃又为何要来冷宫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公公困惑啊,吴公公迷茫啊,吴公公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裹着薄薄的夏被,听着门外其余屋子里那些废妃们的幽幽哭声,头顶一麻,嘴角一苦,闭上眼睛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
……
吴公公的死讯没有多久就传到了唐今跟前。
桃兰竹三人都很是意外,唯独唐今没有太大反应。
她之前已隐隐有所猜测:那个吴公公看着也不像是个傻的,在明知其余三人都归顺了她的情况下,却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就明摆着瞧不上她,认定她走不出冷宫……
这样毫无顾忌的态度很难不让她猜测,吴公公是不是知晓一些什么内情。
比如,宫里头有大人物想要除了她这位十皇子。
更过分些,先前勒毙原身的事,吴公公也有参与。
当然,这猜测到底只是猜测,直到吴公公的死讯这么快传来,她才能彻底肯定这一猜测。
吴公公,这是被灭口了。
有些可惜了。
唐今吃了一口面前的粥,很快将这些事抛到脑后,笑吟吟看向了桃兰竹三人:“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三人面上的激动兴奋都没有散去,听到唐今这么说,连忙都是行礼:“奴婢\/奴才不苦。”
说来唐今出冷宫也没花多长时间,从吴公公那要来笔墨的当天,她就写了一封陈情表,让桃叶兰叶想办法递给了淳贵妃身边的嬷嬷。
淳贵妃进宫五年无所出,前几年还好,恩宠极盛没有孩子也不耽误,但近两年宫中新人越来越多,皇帝的年纪也越来越大……
为了将来,她需要一个孩子。
她体弱,已被太医诊断过难有子嗣——要知道宫里的太医都是不敢把话说绝的,能够直接将难有子嗣这话说出,多半就代表她是怀不上了。
自己怀不上,就只能养别人的。
可养别人的,生母还在的怕养不熟,生母不在的怕那孩子天赋不高,养了成不了助益反成拖累……
而就在淳贵妃头疼之际,唐今这一篇陈情表就被递到了她跟前。
淳贵妃既有才女之名,诗文造诣肯定是不低的,一篇陈情表看完,且不说要不要养这个孩子,光是冲表文中这孩子展露出来的才华,她就已经想和对方见上一见了。
再读两遍表文,她爱才爱子之心直接泛滥。
这孩子。
能养啊。
——她也不是完全因着对方才华的才如此的,唐今陈情表中除了表达对生母的孺慕之情,更暗述了她们两个若是联手能获得什么好处。
淳贵妃是知道自己是那位废纯贵妃的替身的。
她不在乎这种事,只是有些担忧,近两年或是看腻了她这替身,皇帝待她已不如之前了……但现在,纯贵妃的孩子又送上门来了。
淳贵妃的决定下得很快,唐今的陈情表送过去没有两天,淳贵妃就差人来悄悄给唐今送了几套衣服,一些必备之物。
没说一定会养她,只让她好好准备,之后造化就都看她自己了。
于是,又过了两天,淳贵妃就带着皇帝造访冷宫了。
唐今也不知道淳贵妃是怎么说动皇帝来这附近的,这也不要紧,既然观众来了,那就开演呗。
随时随地大小演,是一个有志气的冷宫皇子的必备技能啊。
就是……
唐今一边喝着碗里的粥,一边想着今天在假装哭晕过去后,眯着眼睛悄没声打量皇帝情况时,那突然窜出来搞得她差点当场出戏的一行字。
那一行晃晃悠悠,自然无比,好像自己出现在这里非常之合理的,一行雪白雪白的字。
从右往左,就贴着皇帝的大脸,横飘过去。
[这是新剧吗?小演员的演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