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冷云脸色一凝，终于迈出一步，探出手欲摸向门柄。
“夫君…”
身后，幽幽传来一声轻唤。
温婉的中年女子，一袭红衣似新嫁娘，手持银白软剑，小跑着自内堂而来。
她眸光焦急，视线所及，仅那一道染了鲜血的白衫背影。
依旧那么伟岸，依旧那么坚不可摧。
仿佛无论是多大的灾劫，这个男人，都能替这一院家眷，扛起坠落的天穹般。
女人的声音里有些颤抖和哽咽，却依然温暖、缱绻，除了浓情，全无半分畏惧。
“唉…”冷云扭头回望向匆忙跑来的妻子，长叹一声，“你出来，作甚？”
女人浅笑，如阳光那般明媚，眸光潋滟，似水柔情。
“作甚？能作甚！夫君战斗，蓉儿相陪，生不同衾死同穴！”
她说得简单，个中分量却格外沉重，令冷云心头酸涩发紧。
他瞪大眼睛，想让自己看起来再严肃些，再可怕些。
或许如此一来，他的妻便会乖乖如寻常家妇，会惧怕，会畏缩。
会，回到内堂地窖内瑟缩着躲起来。
“胡闹！若寒和冷儿尚且未归，欢儿他们仍在战场，你…总要在家中等她们啊……”
“咯咯~”
女子轻笑出声，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我的儿子、女儿，我最是了解。她们呐…无需你我担心。”
说罢，女子突然低下头停顿片刻，吸了吸鼻子，再抬头时眸光更为坚定。
泪水，却到底含在了眼眶，不停打转。
她强忍着，不想让这两滴清泪落下，那样会显得她很无能。
冷家媳妇，不可无能！
“这一战，就让我陪你一起…好吗？”
她说得倔强，固执地微昂下巴，珍珠般的泪滴终究还是顺着眼角掉落，一下子灼痛了男人的心房。
滚烫得令人窒息！
男人无奈叹息，朝女人招了招手，方才微微一笑。
“你啊…还是这般任性……”
“呵呵，还不是夫君宠得？！”
“这一战，会很艰难……”
“我不怕！儿女皆已长大成人，无需操心。余生…无论长短，我只想与你一同度过。若侥幸不死，往后，便含饴弄孙，不问江湖。若不幸战败，那…来世，我定会找你重逢……”
男子垂眸，深深凝望着仰视自己的那双清明眼睛，长久沉默，终是郑重点头：“好——都听你的。”
……
咣咣咣咣！
门板摇晃得越来越剧烈，百姓们群情激昂，像是要杀光冷家所有人为他们陪葬一样，咒骂声越发刺耳，吼声震天。
冷云目光冷冽，目不斜视地寒声朝门外呐喊：
“诸位！你们只知我冷家大门紧锁，又可知我冷家折损八成，死伤过百？”
“魔物来得突然，数量众多，我等不敌，不过奋起抗争尔！若有不信，待我冷家被踏破之时，自可查看！冷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外面百姓，在他呐喊过后，有短暂的不到两息安静。
紧随其后的，便是越发凶猛的冲撞。
一道道血肉之躯撞向铜门的骨骼碎裂声，此起彼伏。
外面哀嚎一片，咒骂升级，从冷家先祖，上升至破月国皇室，以及整个萧邕帝国的权贵。
“我呸！你他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口说无凭！既然要死，大伙一起死岂不快哉，何必在门内惺惺作态？！”
“世家与皇权勾结，都是一丘之貉，你们躲得好，活得久！到头来死得不还是老百姓？！”
等等，等等……
冷云很想问他们一句，冷家虽贵为六大世家，却从不干预朝政，绝不染指军权。
就连他的五个儿子，都不过从普通士兵做起，奋战沙场。
眼下以军中校尉之职，为了保家卫国而不辞辛苦。
说到底，他们六大世家不过是底蕴丰厚的‘商贾之家’罢了。
与普通老百姓有何不同？
凭什么大灾降世时，他们必须身先士卒地保护每一个人？
更凭什么，在他带领全家上下奋力抵抗魔物邪祟时，这些人闭门不出瑟瑟发抖，无一人问他们一句，‘冷家伤亡可重否？’
却在他们自家大门被撞破后，全都跑到他家门口来咒骂他不曾出力？
身为半只脚踏入江湖的大世家，冷云自问，自己足够仗义。
行得是江湖侠义，秉得是世家风骨。
可，为什么还要遭到如此咒骂、侮辱、指责？
短短几息时间内，冷云几乎怀疑了一遍自己的整个前半生。
是否，真是他做错了？
“嗷嗷嗷——嗬嗬——”
“啊！！！”
“怪物来啦——冷云！快开门！”
“救命啊——”
倏地，门外的动静嘈杂震天，一下子激荡开来。
街道上，嘶吼声、求助声、哭闹声、呐喊声……
怎样的声音都有。
甚至，有名男子，趴在冷家的门板上不停出溜，无力地拍打两声后，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堂堂七尺男儿，手脚健在，壮得像头牛一样。
此刻，却蜷缩成个球，紧紧缩到角落里，哭着颤抖，头也不敢抬。
冷家爱剑，不善阵法，江湖皆知。
所以，在这种妖魔入侵之时，冷府便犹如门庭大开一样，同样无法独善其身。
前院上空，骤然出现十数道黑影，自屋顶、院墙、飞檐上一跃而下。
它们皆为人形。
只不过，在落地的瞬间，面目狰狞，看起来极为痛苦。
“冷家儿郎！”
冷云目光如炬，转身瞪向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高喝一声。
此时，他全身喷薄出凌厉杀伐气，灵力磅礴，属于化神境低阶的威压，当即笼罩住整个冷宅上空。
顷刻间，砸得那些人形怪物面目扭曲，不得站立。
它们趴在地上，骨骼不断对折、断裂，有些骨头刺出体外，挂着血、连着肉。
“在！”
门廊上伤重的侍卫们，缓慢扶墙而起，身上缠绕的一层层白布绷带，瞬间被血红晕染成朵朵瑰丽的花。
他们强撑着挺直胸膛，握紧手中刀剑，振奋大吼着回应家主号召。
“今日，事关冷家存亡与清誉，事关云竹百姓——此战，九死一生！诸君，可惧否？！”
冷云深吸一口气，心情沉重地紧闭双眼一瞬后，骤然睁开。
“无可畏惧！”
“不惧！不惧！”
侍卫们高举手中兵器向天，面色惨白地声声呐喊。
小厮、丫鬟、园丁老伯、厨房大叔，纷纷举着菜刀、小匕首，从内院跑了过来。
冷府上下，面临死战，无一人闪躲，无一人避战！
哪怕，他们心里同样害怕。
“蓉儿…”冷云斜睨妻子，惨淡地笑了笑，“把大门打开，让他们看看，咱们是如何应付不暇的！”
“好。”
女人丝毫不犹豫，转身跑向大门，奋力将沉重门板拉开。
冷府在此刻，正式暴露于所有人的视野之内。
即便这样做的后果，是有更多的人形怪物前仆后继，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冷云握剑的手指紧了紧，脚尖轻点朝一个怪物飞去，手腕挽花，虚空划出几道剑气虚影。
咻咻咻——
剑气锐利，凌空刺向那只怪物，将它的四肢、腹部各洞穿出一拳大的血窟窿。
冷云既已动，其他侍卫一拥而上，哪怕仅有练气、金丹境的境界，也三五成组，趁着怪物们被家主的威压压制得不能动弹，一窝蜂冲过去疯狂捅、刺。
“嗷嗷嗷……”
一时间，怪物们仰头哀嚎。
可奇怪的是，它们更像是哀嚎于自身体内的痛楚，对外来的刀剑伤全然不在意。
冷云心里一窒，仔细观察面前这只缩成团的怪物，与他认知里的邪祟入体有太多的不同。
只见呈男子样貌的怪物，脸皮下方突然快速蠕动起来，像是有条蚯蚓在它的表皮下，不断扭动。
一会儿跑去下眼袋，一会儿跑去颧骨。
不多时，‘蚯蚓’涌动向怪物的脖子，小鼓包一路向下。
它的脸皮在此时逐渐开裂，血肉外翻，骨骼暴露。
“咔嚓、咔嚓…”
怪物的疼痛似乎在加剧，它瞪大了人眼，眼珠子像随时会爆开一样，遍布红血丝，突出眼眶。
七窍随之流出红褐色的血，黏腻腻的，像是某种勾了芡的汁液。
骨骼断裂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它的脖子上倏然凸起一块肉瘤。
能蠕动的肉瘤。
肉瘤在它表皮上来回游走，仿佛一边游走，一边还在愉悦地吞食它所剩不多的，属于人类的血肉。
怪物的身形一下子干瘪许多，像被抽了真空一样。
下一秒，它痛苦地匍匐于地，手指死死抠入石砖里，哪怕指甲蹦飞，血流如注也丝毫感觉不到。
之前被冷云洞穿的血窟窿，却在这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血肉。
“嗷！”
怪物猛地仰头向天，颈椎反向打了个对折，它痛苦地嘶吼，四肢骨骼全部呈锐角折断。
腰椎甚至被它自己折成了九十度直角。
它像是被折叠成了个四脚落地的兽类，喔不，是腰部以下皆呈兽态。
尾椎位置，同样‘咔咔’响起骨骼生长、刺破血肉的瘆人声响。
像返祖一样，这怪物的尾椎骤然刺穿皮肉，居然长出了一条长达三尺的骨尾。
跟一整根脊椎骨都长屁股后面了一样，骨尾一段段的，上面还挂了些被撕扯开的肠子。
这只怪物，从以人形天降，到变成人不人兽不兽的蜥蜴人，前后不过二十息时间。
冷云头皮一麻，当即运起精纯内力，通过掌心、手指传入剑内。
趁着怪物刚刚完成变形，尚且茫然之际，一剑贯穿它的头颅。
剑气如梭，他手腕快速翻转出十好几道剑花，将这怪物肢解成尸块。
抬头，看了眼妻子，她正在与另一只已经完成兽化的蜥蜴人战斗。
虽不分高下，却占了些上风。
倒是家中仆人……
光是被怪物扑倒，葬送于它们口中的，就已经接近半数。
再英勇无畏，他们也只是不能修炼的普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