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越俎代庖,却同样让朱标很是不悦。
表面看起来,沈三石为国出力,运送粮草,发展京城商业,利于民生。朝廷似乎还应表彰其义商之举。
可话说回来,他手上的钱,也是取代了朝廷与海外藩商交易往来得到的。
毕竟朝廷修建港口,耗费巨大。
开展海路航线,朝廷也派遣了不少兵卒。
倘若不能从在与海外藩商交易之中得利,那国库先前花费也无处找补。
就在朱标沉思之时,詹同想了想,小心试探道:“陛下是否要召见沈三石?”
“不必!”明白詹同是想说要不要处决了那沈三石,朱标当即否认道。
“朕还要再看看此人品行!”
“蒋瓛!”
“吩咐锦衣卫将天香阁中朝廷所有的丝绸、瓷器等海外藩商购买之物送些过来。”
“再派人从沈三石处买些,一并送来。”
“记住,挑面生的锦衣卫去办。”
“微臣明白!”
蒋瓛心领神会,当即退出了谨身殿。
只是让蒋瓛,以及李善长等人有些不解的是,朱标出去一趟,脾气似乎变得愈发好了几分。
要知道。
天香阁乃天子所有,倘若此时回京的不是朱标,而是老朱。
那自然没有二话,老朱立即便要命人将那沈三石押送入宫。
不管他是否有什么歪心思,先治他一个不臣的大不敬之罪。
反观朱标!
听闻沈三石所作所为,朱标虽也恼怒,可到底还是没有立时惩办那沈三石。
与天子争抢,与朝廷争利。
这事算放在古代任何一个圣君之朝,那沈三石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掉的。
可偏偏,朱标却还能容他继续存活。
“韩国公!”
就在李善长几人暗自沉吟之时,朱标语气一沉,看向几人挨个点名道:“韩国公早年便负责军需、民生,说是吴王府的大管家也不为过。”
“怎的如今竟还被一个沈三石欺瞒到了头上?”
“老臣....老臣.....”
“詹尚书也是出身望族,纵然入仕,竟果真对商贾之道一窍不通?”
“诚意伯触类旁通,所着杂记对商贾、民生多有涉猎,如今竟眼睁睁看着沈三石一手欺天?”
“高启!”
“你夫人家也是京城豪商,难不成当真就没有一点法子!”
待朱标说完的瞬间,四人齐齐跪倒在地,忙称无能。
可朱标却也清楚四人心中所想!
他们四个并非不能料理了沈三石。
真要说的话,就一个沈三石,这四人随便挑出一个,都能把沈三石玩的团团转。
可这四人因不知自己这个新君的心意,所以不敢草草动手。
加之沈三石眼下所为,明面上也能看的过去。
更重要的是!
天子离京,代天家理政,朝中诸事这些个臣子办好办差都是不妥。
倘若办的太差,那便是有负圣恩。
倘若办的太好,那便是臣子胜过君王,失了本分。
所以眼前这四个老东西便将所有不确定因素,尽数推到了沈三石头上。
若是有功,他们四人也能喝上一口汤。
倘若有过,这四人也自然能置身事外。
方才朱标之所以对高启训斥更甚,也是因为高启是这四人中唯一一个实心眼的人。
原本让他同三人一起理政,便是不想看到自己不在京时,臣子为揣摩自己心意,迟滞不前。
可朱标没想到,高启没把其他三人带好,反而让这三人也给带坏了!
“臣等无能,还请陛下严惩!”
“朕尚且能容沈三石,又如何会惩治你们几个?”
朱标随意抬手,示意几人站起身子。
“朕与父皇不同,唯愿见大明鼎盛。”
“于朕眼中,离京半年,你几人群策群力,国朝当鼎盛非常。”
“今日回京,虽见京城百姓安居乐业,可终究不是你四人之功。”
“如此,甚伤朕怀!”
“老臣无能,老臣无能!”李善长乃是头号的聪明人,自然能听出朱标的言外之意。
也不顾刚刚起身,此刻却又立马跪了下去道:“臣等几人蝇营狗苟,惶惶终日。”
“不知上有明君,不知天逢盛世。”
“老臣有罪!”
随着李善长率先拜道,紧接着其他三人也跟着一并请罪。
如今几人算是彻底弄明白了,和其他帝王不同,朱标更愿意看到他不在京时,国朝被他们几个治理的有条不紊。
如此,还真是他们几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陛下!”此刻不等朱标开口,李善长表情郑重,率先说道:“臣以为,沈三石当除!”
没有理会此刻刘伯温几人眼中的诧异,李善长继续沉声说道:“一来,沈三石以百姓商人之身,运送军粮。此行虽是利国,可终究有僭越之嫌。”
“河道阻塞,其号召民夫,为前线运粮。”
“若仅此一次解朝廷危难,此人便是商之典范,朝廷当大力表之。”
“然而事后!”
“朝廷尚且无法筹措军粮之时,此人却能筹措出来,并运往前线。”
“谁能断言朝廷无法筹措粮饷,不是因此人事先将民间粮食一扫而空!”
“啧......”
听到李善长这话,刘伯温几人眼中诧异更甚。
他们几个不是没有想到此处,只是他们几人不敢将这话说给朱标去听。
毕竟以朱标的心性,又怎会不知道这其中关节?
他们说了,反倒坐实了朱标不在京时,他们几人放任沈三石做大之罪。
然而此时的李善长却全不在意,似一意孤行般继续说道:“沈三石处心积虑,替朝廷行事,此僭越之罪便当处以极刑。”
“二来!”
“前线百万大军,两月粮饷均由沈三石所供。”
“这又何尝不是向朝廷示威?”
“告诉朝廷,他沈三石能供给百万大军数月所需,便也警惕朝廷,他沈三石将来能号召百万之众。”
“为民为商,失其本分。此二不敬不恭,足以抄家灭族。”
“还有!”
李善长没有间断,一口气继续道:“从一开始,沈三石先借疏通运河,得天香阁一席之地。”
“后因天香阁一席之地,取代朝廷与海外商人贸易往来,从中得利。”
“正当朝廷准备处置他时,他却主动请缨要负责前线军需。”
“此步步为营,谁人敢说不是居心叵测?”
“陛下!眼下沈三石代替朝廷与海外藩商交易牟利,所得利益虽供给前线军需。”
“若眼下不予惩治,将来倭国之战事罢,那朝廷愈发不能处置。”
“否则世人该说我朝卸磨杀驴。”
“届时就算朝廷与沈三石一并售卖货物给海外藩商,世人也会说我大明朝与民争利!”
言至于此,李善长神情庄重,朗声正色道:“老臣愚钝昏聩,只觉沈三石居心叵测,并非良善!”
一席话落,在场几人目光呆滞,怔怔的望向李善长。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少有明确表态,似是将为臣中庸奉为信条的李善长,此刻竟能如此明确表明立场,甚至态度决绝,断言沈三石数条当杀之罪。
而听李善长说完,朱标看向其他三人,缓缓问道:“你几人作何想?”
“韩国公所言甚是......”就在詹同出声的瞬间,朱标面露不悦,当即打断道:“谨身殿内,并非朝堂。”
“你等无需忌讳,是对是错,事后皆不追究。”
明白朱标的意思,詹同顺势改口道:“臣以为,沈三石的确当杀!”
待詹同说完,刘伯温斟酌片刻,方才开口道:“陛下明鉴,沈三石做大,有我等几人放任之嫌。”
“此人心胸甚大,多有不恭,的确当杀。”
“可微臣却以为,今陛下已然还朝,或许.....或许.....”
深吸口气后,刘伯温索性直接说道:“或许陛下能收其才,为国所用!”
“断然不可!”
朱标还未表态,李善长怒声反对道:“且不说那沈三石所为必然另有图谋,单是代天安民,取代朝廷为前线运送军粮,这便已是十恶不赦之罪。”
“此心怀叵测,不臣不民之人,安能收归于国所用?”
“陛下所愿,乃是藏富于民,并非聚富于商。”
“诚意伯可知我朝为兴建港口耗费多少?”
“诚意伯可知为开辟海贸航线,多少将士葬身大海?”
“如今太上皇兴兵百万,征讨倭国,难道不是为将来海贸畅通,无倭寇袭扰?”
“为海贸一事,国库已见底。倘若朝廷不从海贸得利,国朝如何维系?”
“即便将来国库充盈,海贸所得之财也是恩济万民,绝非聚富一身!”
看着李善长怒火中烧,老迈浑浊的眸子此刻因愤怒甚至都清亮了几分。
刘伯温重重叹了口气,道:“韩国公,数月前那沈三石还不算国之巨富。”
“海贸之财之所以汇聚沈三石一身,难道不是我等几人放任所致?”
“倘若眼下便处决了沈三石,岂不是说我等几人养寇自大,后杀鸡取卵?”
“这算是什么说法!”李善长不愿和刘伯温争辩,愈发高声斥道:“你我几人确有放寇自大之罪,可沈三石却也有当杀之条。”
“可若沈三石能为国所用,岂不大善?”
“说的轻巧......”
此刻李善长、刘伯温二人已然是争的面红耳赤。
滔滔不绝,毫不相让。
谨身殿内满是二人争辩、斥责之声。
见此情形,朱标也不开口制止,只是静静看着二人继续争辩。
可也是此时,此刻蒋瓛便也赶了回来。
当看到李善长、刘伯温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蒋瓛放缓脚步,似不愿打扰他们两人一般,走到朱标跟前轻声禀报道:“陛下,天香阁中朝廷名下瓷器、丝绸等物,以及沈三石名下之物,尽数带来。”
“嗯。”
朱标轻咳两声,打断正在争吵的刘李二人道:“给韩国公、诚意伯看茶!”
语罢,朱标看向詹同、高启道:“你二人家中均有人涉及商贾,倘若你二人乃是来我大明的藩商,会购买朝廷所有之物还是沈三石所有之物?”
“是!”
在李善长、刘伯温二人暂时歇阵,中场饮茶之时。
詹同、高启二人走到蒋瓛带来的丝绸、瓷器等物前,静静观摩了起来。
片刻过后。
高启沉吟数秒,还是开口道:“陛下,我朝之物与沈家之物并无明显差距,若臣为海外藩商,当选我朝之物才是。”
高启顿了一下,继续道:“毕竟与朝廷交易,一些琐事皆有保障。”
“仅凭货物上看,臣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藩商多选沈家,反而对我朝廷之物置之不理。”
并非故意奉承朱标,高启的确是如此想的。
眼前货物,看不出明显高下。
甚至朝廷的商品要更好一些。
更重要的是,与民间商人交易,高启的确更愿意同大明朝廷交易。
一来,大国信誉在这摆着,绝不会偷奸耍滑,收钱却不提供货物的情况发生。
二来。
后续货源也有保证。
最紧要的还是与朝廷交易,也就是与大明交好。
这道理任谁都应该明白,高启还真有些弄不懂,为何海外藩商多选沈家。
“詹尚书呢?”
“高夫子所言甚....”詹同顿了一下,顺势改口道:“臣多半会与朝廷交易,不选沈家。”
“如此便还真有些古怪。”朱标同样有些不解道,“明明与我朝廷交易好处良多,可海外藩商却偏偏多选沈家。”
“明日朕会亲自前往沈家商铺一看究竟。”
言至于此,朱标看向李善长、刘伯温二人道:“至于沈三石是杀是留,暂不能定论。”
“他能让海外藩商放弃朝廷货物,改与他交易,想必有些本事。”
“待查明后,朕方能决断此人是忠是奸。”
见朱标抬手示意,几人也是识趣,纷纷拱手告退。
而走出谨身殿,朝宫门走去的同时。
李善长还因方才与刘伯温的一番争辩,心有不悦。
眼下自顾自的往前走,也不理会身后三人。
见状!
刘伯温快步追了上去,出声道:“善长兄如今怎的如此小心,因你我各持己见,便不顾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