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有个甚的私交!”
见李善长怒斥一声,愈发加快朝宫门走去。
刘伯温忙上前阻拦,正色斥道:“李善长!老了老了,怎么还耍起孩子脾气!”
“你我本是朝臣,又相识数十年。”
“仅因今日御前意见相左,你便要记恨我?”
“胡扯!”面对刘伯温的训斥,李善长毫不退让,梗着脖子没好气道:“我是因与你政见不同方才恼怒?”
“我是瞧不上你,你们几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此刻李善长连带身后的詹同、高启一起斥责道:“方才御前我已尽言,海贸之财不该只属沈三石一人!”
“恰如方才御前我向陛下禀明那般,各地为修建供海外商船停靠的港口,耗费银两不下五百万!”
“为开辟航线,为肃清海寇,多少大明儿郎葬身大海,死于刀兵。”
“眼下你等三人就为了些许名声,便要放任沈三石做大,让他得了朝廷的便宜,让通商之财流向他一人,而非流向朝廷!”
“刘伯温,刘基!”李善长声音愈隆,怒声警告道:“究竟是谁迂腐,又是谁分不清轻重缓急!”
夜晚皇城寂寥无声,李善长的声声怒斥在宫墙之间回荡,经久不息。
若说先前老朱在位时,朝中有什么浙东、淮西党派,他与刘伯温争辩或许是出于私利。
可眼下!
他李善长问心无愧,自己毫无私心。
更重要的是,各地港口修建都是他李善长负责,他很清楚其中花费多少,所以他才不愿看到好处没着落到朝廷,反而让沈三石这个民间商人截了胡。
“陛下所言还不分明?”
“我朝当藏富于民,并非聚财于商。”
“真不知你等三人怎敢妄言宽恕沈三石!”
语罢,李善长怒气不减,推开刘伯温便朝宫门外走去。
实际上!
李善长没有尽数说完,他也不敢在皇城中将所有隐患尽数摊开。
可说到底,倘若放任沈三石做大,朱标先前惩治世家也就成了笑话。
如今那些个世家是没了,可又冒出来了一个沈三石这样的巨富。
能为百万大军供给粮草的沈家,难道不是所有世家的集合体?
是不是今后朝廷理政之时,还要看沈家的意思?
李善长不相信刘伯温看不明白这些。
也正因如此,在自己提议惩治沈三石时,刘伯温出言反对。
这才让李善长更为恼怒!
而看着李善长大步离开的背影,身后的刘伯温轻叹口气后,转而替李善长冲詹同、高启二人致歉道:“两位大人莫怪,韩国公一时情急,可本心却也是为朝尽心。”
“自然自然!”
见两人颔首,倒也不放在心上。
刘伯温想了想,继续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韩国公督造各地港口,其苦衷我三人自是不知。”
“只不过!”
刘伯温话锋一转,看向其他两人继续说道:“自至正年间开始,韩国公便总管吴王府所有花费,眼界、心胸自是极大。而我等几人或知商贾,也知民间商贾讲究的便是一个去劣存优,所以无论何人经商,都是不能一家独大。”
言至于此,刘伯温饶有深意的看了两人一眼。
一些话虽没直说,可几人却也是心知肚明。
商贾之道,倘若一家独大,那便要开始肆无忌惮。
哪怕经商的是朝廷也不能独大。
如今朱标贤名,自然不会借商贾苛待百姓,可保不齐今后的君王不会如此。
最简单一个例子。
倘若今后国库亏空,后世君王与海外经商,是否会提高丝绸、瓷器等物的价格。使大明失信于邻邦?
又是否会借大明兵强马壮,拒不交付货物。
更甚至。
一旦天香阁掌控大明全境的售卖途径,届时增加粮食价格不等同于增加赋税,苦一苦百姓?
待刘伯温说完,詹同、高启微微颔首,虽是无言却也是心知肚明。
而谨身殿内。
看着沈家以及朝廷的丝绸、瓷器等物,朱标微微沉吟,半晌都是默不作声。
片刻过后。
朱标抬眸看向站在殿门口的蒋瓛,沉声问道:“可曾查明,那沈三石如何能得到如此巨量的丝绸、瓷器。”
“回陛下!”
“沈三石出身江浙,丝绸之物也多收于江浙。”
“至于瓷器,官窑供给天家,各地官窑自不敢私自售卖。可民间总有技艺高超的匠人......”
还不等蒋瓛说完,朱标眸光犀利,直勾勾盯了过去。
当注意到一道寒光射来的瞬间,蒋瓛瞬间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连忙闭嘴不再开口。
而看到朱标依旧默默注视着他,蒋瓛深吸口气,这才缓声说道:“想来.....想来沈三石于江浙一带也有丝织局,各地亦有窑所为其烧制瓷器......”
“想来?”
“臣无能,臣这就去查!”
就在蒋瓛立时请罪,准备告退之时。
朱标轻咳一声,再次出声道:“去年朕与太上皇南巡,江浙世家多已惩处,查一查沈家是如何逃脱的。”
“臣明白,臣这就去办!”
闻言,蒋瓛快步朝谨身殿外走去。
刚走出大殿的瞬间,蒋瓛只感觉身体好似脱力一般,双腿一软,整个人不由趔趄了一下。
于谨身殿内,于朱标跟前。
蒋瓛只感觉面对的是一条喘着粗气的巨龙,自己无比渺小的同时,甚至说错一句话都要坠入万丈深渊。
原以为和老朱相比,朱标当更好侍奉。
可没想到。
眼前这位爷才是最难伺候的主儿。
傻子都能听出来,朱标让他去查沈三石能得到巨量丝绸、瓷器的货源,显然是怀疑朝廷在南方的丝织局有人和沈三石暗通款曲。
至于说沈三石如何能在前次南巡中侥幸逃脱,朱标便是怀疑有官员提前告知消息,包庇不义世家!
哪怕朱标当时与李善长、刘伯温说的极好,要先看看沈三石是忠是奸方能定夺。
可让自己去查这两件事,显然朱标是要重开铡刀。
而且蒋瓛能够肯定的是,此次要因此殒命的朝廷工匠,地方官员必然不在少数!
是夜!
朱标依旧坐在谨身殿中,查看自己不在京时,李善长、刘伯温等人批阅过的奏疏。
饶是夜深,摇曳的烛光透过纱帐斑驳了殿外竹影。
春夜尤寒,凉风透过门窗缝隙,钻入殿内,摇晃着烛火。
朱标一时眼酸,抬眸歇息的同时,冲刘保儿喊道:“加几盏灯来!”
当看到常氏从烛台取来两盏灯放在自己桌前,朱标甚至都不知常氏何时来的。
不过看到常氏的瞬间,原本眉头紧皱的朱标立时舒展眉头,同时很寻常去牵起常氏的手。
“何必漏夜前来,朕即刻便回宫去了。”
“兄长惯会说笑。”常氏笑盈盈看向朱标,柔声说道:“兄长是个什么脾气,臣妾自然知晓。”
“今夜若不将这些奏疏看完,兄长怎会回宫?”
“离京半年,政务堆积如山,这些奏疏今夜又怎能看的完!”
听到常氏这话,朱标笑笑倒也没有回答。
先前朱标熬夜处理政务时,常氏总在一旁陪伴,好在如今一切都没有变。
“这些堆积的政务,即便不尽数处理,也要有个大概。”
“总不能明日早朝被群臣难住才是。”
朱标抿了口茶,便又继续翻阅眼前奏疏。
时近子时。
见朱标依旧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常氏想了想,顺势看向摆在一旁的丝绸、瓷器等物,出声问道:“兄长将这些丝绸放在这里是何缘故?难不成是要留着赏赐?”
“自然不是!”朱标抬头看向常氏道,“朕本打算以天香阁为朝廷官商,与海外藩商交易往来。”
“可离京半年却突然杀出来个沈家,反倒先朝廷一步与藩商交易。”
“让人送来这些,不过是为了有个比较。”
“那兄长可曾比较出来了?”
知道常氏不想让自己继续批阅奏疏,朱标也顺势起身走到那些丝绸跟前,笑着问道:“常妹以为那些更好,那些稍次。”
“嗯....”
常氏斟酌片刻,指着左侧朝廷之物道:“这边的更好些,敢问兄长这些可是沈家之物?”
“并非沈家之物,乃是朝廷所有!”
朱标轻叹口气,道:“这也是朕奇怪之处,这些货物分不出明显优劣,可偏偏海外藩商更愿意与沈家交易往来,却置朝廷之物于不顾。”
“属实有些奇怪!”
见朱标盯着眼前默默发愁,常氏想了想道:“兄长可曾听过无商不尖?”
“自然,商人逐利.....”
不等朱标说完,常氏笑着摇摇头道:“不是奸恶,而是尖头。”
“商人让利,售卖米粮之时往往盛满一斗后,再多添一勺,让斗器露出尖头,好让购买百姓满意,今后再来。”
“倘若我朝廷之物与沈家之物没有明显优劣,想必沈家是有自己的一套让利得名的法子。”
“兄长与其在这里苦恼,不如明日出宫去看看。”
“说的不错!”朱标微微点头,便也应了下来。
不过倒也是不急着亲自去看。
倘若沈三石当真是大奸大恶,图谋不轨。
自己压根没必要走这么一趟,与朝廷争利,朝廷想要处置他自然易如反掌。
倘若货物、德行都是无亏,那朱标倒不介意亲自前往沈家店铺一趟。
毕竟商业需要良性竞争,需要根据市场不断调整,饶是朝廷也是如此。
若无竞争,大明在海贸中的主导地位,用不了几年便会被邻边国家取代。
毕竟吴祯在灭绝吕宋的军报上便有提及,吕宋境内也有制丝工艺,也有烧制瓷器的手段。
所以想要让海外钱财源源不断运往大明,与时俱进才是主要。
这也是朱标不急着处置沈三石的原因。
见时辰已晚,朱标便也没有回宫,直接宿在了谨身殿。
小别胜新婚,近是无眠便也到了卯时早朝。
奉天殿上。
听到官员先是对高丽、倭国战果齐声恭贺,朱标语调清冷,朗声说道:“大军尚未还朝,国战未定。”
“待大军凯旋,方开大朝会,论功行赏。”
微微一顿后,朱标话锋一转,再次问道:“诸卿可还有奏!”
随着朱标话音落下,殿内群臣先是一阵寂静,紧接着一人突然上前,朗声奏道:“臣侍御史楚铮,弹劾前礼部堂官詹徽!”
“詹徽随军征讨倭国,屠戮倭国百姓,不尊王道,不施仁义。”
“蛊惑太上皇,以铁血强兵横加四夷,生灵涂炭。”
“屠戮倭朝百姓,使我朝民心尽丧,藩国惶惶。”
“臣楚铮求陛下严惩罪臣詹徽,以全我朝仁义之名,以安四夷惶惶之心!”
说罢,楚铮眸光犀利,狠狠看向文臣末尾的詹徽。
那詹徽也是识趣,不等朱标开口便自己乖乖走到了大殿中心,虔诚跪地。
甚至朱标还未出言斥责,詹徽立时便出声请罪道:“臣詹徽有罪,请陛下严惩!”
“陛下!”见詹徽也不出言申辩,楚铮立时开口道:“詹徽自知罪孽深重,无从申辩,现已认罪,请陛下严惩!”
当看到楚铮那一副乘胜追击,似要痛打落水狗的凌然模样。
詹徽心头不免一阵鄙夷。
他哪里是无从申辩,他不过是要替大军、替老朱、替朱标承担这份屠戮倭人百姓的恶名罢了。
毕竟从一开始,从登上出征倭国的战船开始。
詹徽便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己的作用就是替三军承担这份恶名。
自己的路,也只有是天家弄臣这一条路。
此时申辩,那岂不是说自己连这份罪责都不愿承担,朱标又如何会让他成为朝堂弄臣?
一时间。
奉天殿上,人心各异,众人表情也是精彩。
同样屠戮倭人百姓的蓝玉、李景隆、邓镇几人,倒还能稳住心性,默默注视着詹徽、楚铮二人。
可一些文臣夫子此刻却是目光灼灼,似要将詹徽生吞活剥一般,表情愤恨看了过去。
“詹徽,你可知罪!”
听到朱标声音的瞬间,詹徽忙再次叩首,朗声回道:“微臣认罪愿领惩处。”
“然!”
“微臣不知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