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笔直漫长的柏油路,吉普车逐渐驶进一条蜿蜒细窄的林间小道。
透过车窗看着沿路的景色,戴维娜隐约察觉到已经快接近目的地,于是干脆让贾里德将车子停泊在某处宽阔的林地上,与他并肩地漫步在静谧的林间,尽情呼吸着户外干净清新的空气。
每当他们脚底踩到地面干枯的落叶时,就会听到有如细小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
虽然现在只是刚踏入初冬时节,一股微凉的寒意早已悄悄渗透在空气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看来,你是真的很清楚记得要往哪个方向走。”由于贾里德对于她要前往的地方没有半点头绪,因此只能跟随着她的步伐前进。看见她前行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完全认得路似的,着实令他感到有些意外。
“其实不尽然,”戴维娜随意地耸耸肩,以轻松自然的口吻回应道,“我主要是靠着它们的力量,带领我前往那个地方的。”
“它们?”他马上皱眉,颇为困惑地复诵道。
“你忘了吗?马丁内斯家族和大自然的力量存在着不可切割的关系,自取回魔法后,我无时无刻都能够感受到它们的灵气,听到属于它们灵魂的声音,甚至在吸收着它们传递给我的能量。”
话到这里,戴维娜缓缓举起手掌放到眼前,双目定定地注视着溢满魔力的掌心。
虽然贾里德能够看见呈现在她掌心上微光点点的淡橘色魔法,却始终无法感受到那份魔力在她身上流动的感觉。
他记得莱特尔先生曾经说过,巫师与生俱来就拥有充沛的魔力,那是家族传递给后代的力量,来自某些家族的巫师更能够在大自然的环境下,接收自然界供应给他们的能量,从而释出更为强劲的魔法。
对于能够将魔法操控自如的巫师来说,这种额外的能量无疑能加强他们使出魔法的威力。
相反对于不懂得控制魔力的巫师来说,却随时会面对体内魔力过多,而造成失控的危机。
他无法确定戴维娜身上的魔力能爆发到什么程度,也不清楚当她在获取这些自然界的魔力时,会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反效果,尤其她昨晚提到面对情绪波动时,体内的魔力会产生强烈的骚动,继而不受控制地释放而出。
思及至此,他心头油然生起一份说不出的隐忧。
“那个地方就在前面而已,我们走快一点吧。”
戴维娜开朗快活的声音刹那间传进他耳里,唤回他游走飘荡的心绪。
只见下一秒,她主动牵起他冰凉的手,沿着前方的路轻快地大步走着。
当感觉到温暖的触感自手心处传来,贾里德忽地愣住,下意识地垂下眼眸,压根儿没想过她会如此自然地握住自己的手,动作毫不生涩,看起来像是很享受这种情侣间的亲密互动。
待稍微从愕然中反应过来,他的唇角不由往上拉开,划出一抹轻浅的弧度。
纵使他无法在魔法层面上为她提供实质的支持,但他发誓绝对会陪伴在她身边,不会让她独自面对任何难关。
想到这里,他稍微用力地握紧她的手,踩着坚定毅然的步伐与她并肩走着。
当两人穿过河溪上方的短桥,终于抵达一片较为宽敞的空地。
可以想象到,倘若是在春天和夏天的时节,这里应该是被蓬勃生机的绿色生命紧紧簇拥着,可惜现在大部分植物都已经凋零,高耸的大树几乎全都秃光,赤裸裸地站在泥土中,只剩下松树和柏树依然保持着挺拔苍郁的风貌。
四周虽然散布着稀疏低矮的灌木丛,却没有看见上面盛开任何花朵,反倒能随处捕捉到干树丛与发黄枯草的踪影。
失去鲜明活泼色彩的树林,看上去有种无力的沧桑感,如同饱经岁月洗礼的老人,早已看尽人生的风风雨雨。
“要是我能再早点知道自己的身份,取回被抹去的记忆,或许就能够赶得及在夏天结束之前,来这里一趟。”
看着眼前的景色因为冬季来临而变得荒凉萧索,戴维娜露出颇为惋惜的表情,声音里夹杂着些微无奈的叹息。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抗拒大自然的规律,凋零是大部分植物必会经历的阶段,就像生物总会经历死亡一样,而生和死永远是循环不息的阶段,两者都是缺一不可的。
“景物从来都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收藏在我们脑海深处的回忆。”贾里德缓缓启唇,温润的嗓音听起来犹如裹着春风般令人舒服,“无论我们身处的地方有着怎样的变化,都不会影响到我们对那份回忆的感情,不是吗?”
迎上他投射过来的眼光,戴维娜先是微微一愣,尔后对他绽出纯净而灿烂的笑容。
她真庆幸自己能够与这么成熟稳重的他交往,会懂得说出充满道理的话来安慰她。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瞥见一只体态婀娜的斑蝶正扇动着翅膀,以缓慢的速度飞到某根枯枝上停歇作息,某个深刻的记忆顿时像电影回播似的,在她脑海里浮现而出。
她陡然转身面向贾里德,把双手置于背后,带着俏皮的笑意对他问道:“让我考考你,你知道我爸在这里教我的第一个魔法是什么吗?”
低头思索一番,他依然对此没有半点想法,于是只是摇摇头,没有开口回答。
“其实小时候,我对学习魔法并没有太多想法,纯粹觉得那是上天赐给我一种独特的能力,不需要特别在意,所以一开始跟随爸来这里的时候,我也只是抱持着玩乐的心态。
想不到在路途中,我们发现有一只翅膀受伤的蝴蝶躺在地上,年幼的我看到觉得很难过,很希望能够做点什么帮助它,于是我爸就提议让我尝试使用魔法,替它进行治疗。”
谈起往昔与父亲相处的片段,戴维娜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远方的深处,声音忽然变得轻而柔软,带着浓厚的思念和缅怀。
埋藏在她脑海的记忆,几乎完整地保存着当时的情景,而且每格画面都极其鲜明,或许是因为透过魔法取回记忆的影响,又或许因为现在正正身处在这个地方,导致所有细节都被清晰地勾起,但无论是基于哪种原因,她都很感激上帝,让她能够保留着与父亲共同渡过的时光。
“所以最后,你真的把它的翅膀给治好了?”贾里德大概是被她挑起了好奇心,忍不住直接询问结果。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戴维娜的言语里掺杂着某种苦涩的情绪,似乎是对于自己当时的能力不足,而感到有些惭愧,“我当时对于使用魔法的技巧本来就不纯熟,加上面对那只蝴蝶受伤的情况,更令我的心情陷入慌乱和紧张,自然无法让魔法顺从地从我身上流出。
后来我爸把双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让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试着酝酿体内的魔力,把它释放出来。
大概是因为爸爸的关系,我的情绪突然间放轻松了许多,最后在我静下心来的时候,终于感受到魔力从我身上缓缓流出,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使用魔法的感觉。
你知道吗?当看到那只蝴蝶在取得魔法的帮助后,能够重新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那份喜悦和成功是我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
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跟爸爸学习魔法,让自己有能力为这个世界做点事情,无论是对人类,还是自然界的生物。”
“这点跟你父亲的理念很相似。”
听着她说出初次使用魔法的经历,贾里德的脸色不自觉变得柔和起来。
虽然他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亲身参与她的过去,但根据她对事情的叙述,他几乎能够凭着想象,在脑海里描绘出当时的情景。
当联想到稚气的小女孩看见蝴蝶拍着绚丽的双翅,重新飞回空中,继而绽放出开心的笑颜,他眼底更是情不自禁地涌现出淡淡的笑意。
“是啊,我爸是真的很爱用魔法去帮助不同有需要的人。例如替小孩把挂在树上的气球取回来,当发现老人家在过马路走得比较慢的时候,会刻意用魔法调慢交通灯的转换速度,这些事情可以说是多到数之不尽。”
说出这番话时,戴维娜的表情有着鲜见的自豪和骄傲,可见她对父亲种种带着善意的行为是非常敬重和欣赏。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出,她把目光重新投向贾里德,笑意盈盈地对他问道,“那你猜到,我在这里用魔法制造过的恶作剧是什么吗?”
“哦?我是听错了吗?”他双眉微微往上挑起,颇觉有趣地问道,“你居然试过制造恶作剧?”
“我趁着爸闭上眼睛,吸收树木灵气的时候,偷偷用念力将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然后挂到某根高高的树枝上。当他睁开双眼,发现头顶的帽子突然消失不见,那副被吓一跳的模样到现在依然让我觉得很深刻。”忆起这幕有趣的画面,一股单纯的愉悦登时填满她的胸腔,令快乐的笑声抑止不住地从双唇间逸出。
贾里德明显是被她给逗乐了,嘴角不由自主地直往上扬,自然而然地漾开一抹明朗欢快的笑容:“想不到,原来你小时候是这么调皮的。”
“哈,小时候我爸除了会叫我小甜心、小戴之外,还特别爱叫我鬼灵精。”戴维娜并不否认这一点,甚至还对他淘气地挤眉弄眼。接着,她往旁边的方向撇了一下头,示意他跟着自己走,“过来这边吧,我带你去看看一样很特别的东西。”
语毕,她便转身往侧面连接着空地的小径走去。贾里德见状,不慌不忙地迈开步伐跟上她。
沿路往前走着,可见两侧的树木开始变得密集繁多,每棵粗壮的树干犹如桅杆般挺拔直立,一根根细瘦光秃的树枝孤单而坚强地朝着四方八面伸展双臂,耐心地等候着为它们重新披上绿色衣裳的季节来临。
约莫走了两分钟,戴维娜来到一棵树皮有些脱落的秃树前停下来,贾里德随即在她身旁止步。
只见她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前缓缓蹲下身,伸出双手举放在泥土上方,然后闭上双眼,集中精神,以平静止水的心情,试图将掌心的魔力压缩并凝聚成一团,让它顺从地沿着她的手心涌出。
伴随着淡橘色的魔法光点被释放出来,一株奇异漂亮的植物旋即从泥土上方凭空而出。
植物的茎枝呈深紫色,总共长着四块叶片,呈优雅饱满的弧形,光滑的蓝色叶面不规则地点缀着耀眼的金色光点,看起来非常梦幻,就像只会在童话故事中出现的植物一般。
“难道这是魔法性质的植物?”贾里德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微诧,虽然他曾经听巫师提过不同类型的魔法植物,却从未亲眼看过它的存在。
“嗯,是我爸利用自身的魔力去栽种的。据说从叶片提炼出来的液体,能够令不同生物的伤口快速复元,包括非人类的生物。他光是培植这颗种子出来,就已经花了三年时间,当中混合了多种类型的魔法药材。由于这种植物的生长周期需要七到八年,而且每块叶片只能提取少量液体,所以非常珍贵。”她目光温和地凝望着眼前这株植物,细心地对他说明着。
“即使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它也能够自行生长?”照道理来说,自她父亲过世后,应该不会有人特意来这里观察植物的生长情况,尤其是她后来被祖母修改与父亲相处的记忆。
但看见这株植物依然生长得如此茁壮,自然令他心底浮现出这个疑问。
“因为它本来就是靠着我爸的魔力进行生长,加上树木的灵气能够为它提供足够的能量和养分,所以不像普通的植物,需要得到充足的阳光和水分。”
戴维娜慢慢从地上站起身,轻柔的嗓音蕴含着对父亲深深的敬爱和怀念,“用魔法为这个世界作出贡献,一直是我爸最希望做的事情。他会有这个想法,并不是为了要获得任何赞许或名利,而是觉得上天赐给他这份能力,他是很应该用它来做正确的事情,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理想,就已经......”
讲到这里,她喉咙仿佛被某种东西哽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尽管事隔多年,她始终都无法坦荡地说出父亲身亡的事实,那是让她感到最痛心的事情,特别是现在来到与他有着专属回忆的地方,一股近乎窒息般的难过像排山倒海似的袭来,令她身上的坚强如同单薄的玻璃般断裂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