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大眼瞪小眼,一直枯坐到了中午,却都没有给对方台阶的意思。谁也没有想到,打破这种尴尬的会是李荣。对方硬着头皮走进来,看到东暖阁内皇爷等四人齐刷刷的看向他,心里一突。
“何事?”弘治帝不动声色道。
“清宁宫有宫人求见。”李荣含混的回了一句。
弘治帝皱皱眉头,起身走了出去。李荣向李东阳等人行礼之后,跟了出去。
郑直心中一动,却闭目养神。他的眼睛被蛰的一个劲流泪,有些受不了了。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默不吭声。如同李东阳察觉了谢迁不妥般,谢迁也对刚刚李东阳的沉默以对起了疑心。冷静下来后,谢迁感觉弘治帝应该不会罢相,心中不免后悔刚刚被郑直那杀才抽冷子,失了本心。目下反而对在场唯二的目击者李东阳开始疑神疑鬼起来。至于郑直,就算对方出去嚷嚷,谁信。况且几人在这里讲的任何话,对方讲出去一个字都可以被治死罪。
李东阳老的成精,立刻察觉到了谢迁的不妥,笑道“郑阁老果然棋艺精湛,闲棋冷子奇妙无穷。”
郑直依旧闭目,却道“那也要二位阁老成全。”
谢迁道“听人讲如今这位棋艺高人就在郑阁老的直房做书手。屈才了。”
“要不为何韩退之的《马说》广为人知。”郑直反唇相讥“所以刘阁老难辞其咎,望谢阁老日后多多捡拔良才,不令一位良才被埋没。”
谢迁无语“大明人口数千万,若讲贤才无一疏漏,那确实不妥……”
“对。”郑直立刻截断对方的话“原来谢阁老与俺是殊途同归,可喜可贺。”
谢迁郁闷的不吭声了。
李东阳帮腔道“郑阁老总要让谢阁老把话讲完,断章取义要不得。”
“哦?”郑直睁开眼看向李东阳“李阁老又为何晓得谢阁老的话没讲完?”
李东阳语塞,君子不党,这是陷阱。郑直如今摆明了就是在搞事,他也只好郁闷的不吭声了。
郑直瞅了眼东暖阁门旁站着的高品中官笑着拱拱手。
对方回礼“奴婢是司礼监范亨,皇爷有旨,诸位阁老请回,望以国家社稷为重。”
李东阳一听松了口气,他快憋不住了,赶紧起身。谢迁正要起身,却发现郑直没有动,而是看着他。显然是想要最后一个起身,以显示身份。心中不由后悔,给皇后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这一犹豫,郑直已经起身,好奇道“谢阁老难道还要单独奏对?”
李东阳哪里看不出郑直的把戏,可是有了刚刚的前车之鉴,没有吭声。
谢迁笑笑,起身,对众人拱手“久坐,腿麻了。”
“哦,卑职还以为谢阁老如今已经领衔内阁了。”郑直回礼,转身双手一背,大步向外走去。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也缓缓向外走去。
范亨全程目睹,不由对郑直刮目相看。皇爷这是从哪找来的泼皮无赖啊,却又不免赞叹一句,果然君子可欺之以方。
回到文渊阁,郑直本打算去东司,却不想遇到了张元桢。不敢怠慢,行礼之后,与对方简单聊了一会。这一耽搁,已经下值,等他走进东司时,发现里边已经有了不少人,李东阳和谢迁也在,赶忙不顾尴尬行礼“谢阁老,李阁老。”
谢迁想打人。他两只手提着裤子,根本没法回礼。再者对方故意颠倒了顺序,根本就是有意为之。哪怕再好的涵养,也被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惹恼“郑阁老一再讲尊卑有序,怎么如今却忘了。”
“哦。”郑直无所谓的走进隔断,一边解带,一边道“卑职先看到谢阁老,再看到李阁老,自然也就先称呼谢阁老,再称呼李阁老。这有啥?谢阁老何必吹毛求疵。”
东司里的其余人一听,纷纷默默地提起裤子往外走。更有甚者,郑直瞅见一位红袍湿了裤子也默不作声的往外走。显然晓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典故。
李东阳系好大带,这才开口“郑阁老。俺们也曾年轻过,晓得郑阁老是咋想的。即便不能同舟共济,就事论事总没错吧。”
“对啊。”郑直一边系大带一边道“啥时候评议虞台岭军功和翰林院的论文?俺如今手里多多少少也有些事,好安排。”
谢迁没吭声。
李东阳晓得躲不过去,直接道“下午就可。”
“好。”郑直直接道“卑职那宽敞,就恭候二位阁老了。”直接走了出去。
郑彪与郑墨一边啃着饽饽就着咸菜,一边站在角落,远远瞅着东司。郑直把李东阳和谢迁堵在东司,这么劲爆的消息不过片刻就传遍了文渊阁。于是大伙也不嫌骚气,全都抱着饭盆来看风向。没法子,在文渊阁当差,能力不是重点,重点是看风向。三位阁老上午被陛下喊过去,回来后就在东司吵,显然分歧很大。
目下的局面,当然是刘健等三人优势很大,可郑阁老同样不能让人小觑,毕竟身后有陛下支持,城外有道报斋,文报斋等报斋帮衬。双方之前还能做到表面功夫,可究竟发生了啥,以至于三位阁老要撕破脸?
终于郑直率先从东司走出,瞅着可不像吃了亏。继而李东阳和谢迁也先后走出,面上同样没有丁点破绽。看不出,猜不透啊。
郑直净手之后,打开食盒,拿出里边的饭菜大口的吃了起来。这是郑墨刚刚出城,从朱千户那里取回来的。里边的都不是啥珍馐,不过是寻常饭菜,郑直却吃的津津有味。很简单,这手艺是太太的。自从得知郑直不愿出城吃饭,太太就会让朱千户送来一日三餐。当然,偶尔也会出现另外一个人的手艺,郑直估摸着是十二嫂。
下午上值后,李东阳和谢迁分别带了一个书手走了进来,后边跟着翰林待诏张陆。郑直留下李晟,让郑彪等人移去最西头的屋里先整理题本,腾出三个房间,以备需要。
“好了,门帘一放,房门一关,谁也听不到了。”郑直关上门,指着地上的四个火盆“不过这里边可是有两位阁老的一份,史典籍录数,二位阁老可不要赖账。”
谢迁瞅了眼多出来的那一个火盆,脸有些抽。不用问,那个火盆是要走刘健的账。
“议功吧。”李东阳已经调整好心态,坐了下来。
郑直有些无趣,落座。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逗二人,很简单又有发现。之前他看两个老贼迟迟不肯评议军功,也没多想,只以为是二人想和弘治帝软磨硬泡。可是上午李东阳的反应让郑直感觉并不是那样。毕竟倘若刘健被罢免,这件事就还是李东阳主持。那么为啥?弘治帝让内阁评议军功,就意味着并不是非要首揆参与才行。有了这个发现,郑直才非要逼着两个老贼撇下刘健,甚至赶在弘治帝让刘健复出前,评议完军功。
待诏张陆从桌上托盘拿起兵部提交的虞台岭军功的题本读了起来。
“东西应该已经到了张家手里。”白石恭敬道“七位御史和观政进士,只有孙进士逃了出来。对方身上可能也有一些证据。”
“就是孙大监的那个侄子?”太子追问。
“是。”白石将整个过程讲了出来。
“这孙进士不会是卖了其他人吧?”太子狐疑的看向白石。
“奴婢不敢妄言。”白石老老实实回答“不过他们突围时,是夜里。”
太子点点头,既然是夜里,那么就不容易辨认彼此,况且电光火石间,被误杀可能很大“如今这个孙进士在哪?”
“他徒步绕路房山,于昨日进城了。”白石立刻道“之后张档头没有跟下去,毕竟人太多,很容易露出痕迹。”
太子赞同白石的解释“对,要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看戏就好。画蛇添足,反而不美。俺们就等冬至之后看戏好了。”顿了顿“清宁宫的事你晓得了?”
“听人讲了。”白石老老实实回答。
“怎么看?”太子问的很直接。
怀有身孕,养在太后宫里的赵选侍今个儿被人下了毒。好在发现的早,不过目下御医依旧在救治。而下毒之人就是原本服侍赵选侍的嬷嬷和宫婢,二人在事发后都毒发而亡。
这让太子吓了一跳,毕竟太后宫里一向宫规严格。那些人依旧能给赵选侍下毒,推人由己,若是给自个下毒呢?更让太子不舒服的是,赵选侍肚子里的毕竟是弘治帝的孩子,他的兄弟或者姐妹,是朱家血脉。
“奴婢认为蹊跷。”白石低声道“赵选侍毒发到被发现,时候不短,如今却活着。反而是那个嬷嬷还有宫婢很快就死了。”
太子一愣。
“若是有见效更快的毒药,对方咋也不该留给自个,反而给赵选侍见效慢的。毕竟她们的目的就是要杀赵选侍。”白石分析道“故而,奴婢猜测,幕后之人应该早就逼着二人在动手时,同样饮下毒药。”
太子眨眨眼,白石给出的判断和他想的不一样啊。太子本来以为这意味着有可能是赵选侍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依据。”
“没有依据。”白石也郁闷,他估计这就是郑直给赵选侍出的馊主意,只能查漏补缺“就是感觉住在太后宫里,日后不论诞下皇子还是皇女,皇爷总不会亏待了对方。但凡阴谋诡计,都不能保证没有差错。一旦出了差错,图啥?”
太子对于白石的歪理邪说起初嗤之以鼻,可仔细想想懂了对方没讲出来的。太子如今已经成年了,天下人都晓得弘治帝夫妻恩爱,若要想用肚子里还不晓得是男是女的孩子,打算易储简直痴人说梦。更何况,这位赵选侍,他都是今日才听人讲的。
那,究竟是谁做的呢?
郑直是快下值时,才得到消息,有人给寄养在太后宫里的一位选侍下毒。好在被发现的及时,如今人已经被救了回来。不过下毒的嬷嬷和宫婢已经毒发身亡。
郑直没当回事,随大流走出皇城,他今个儿回家。如此郑墨等人都被朱千户安排上了其他空车送回。郑直则直接上了贺五十的车,待朱千户走进车厢关上门以后,马车启动。
“东西应该已经被那些人拿到手了。”朱千户低声道“孙进士进了城以后,刘三郎他们才撤的。”
郑直点点头“很好。”
白石这次下手有些狠,这确实出乎郑直预料。若不是他提前让刘三郎的人保护,恐怕孙汉也躲不过去。白石为何如此?难道不晓得倘若孙汉死了,自个一定想法子搞他?
“二哥昨个儿进京了。”朱千户讲完公事,开始说家事“老太太很不高兴,没有见他。不过也没有反对大太太让二哥住进家的决定。”
郑直没吭声。
“曹宁中风的事,似乎和嘉靖会的毕掌柜有关系。”朱千户见此继续道。
郑直一愣,毕鸾平白无故,哪里会和曹家过不去。不用问,是太太出手了“抹去痕迹。”
朱千户应了一声,继续道“墨哥的父母上京以后,几乎每日都要去老太太那里。尤其是于氏,和大太太甚为熟络。”
郑直皱皱眉头“只要不惹事,不去管他。”
马车来到苏州胡同尚家,郑直被朱千户扶着走下来,待叫开门后走了进去。讲实话,他如今也怕被人下毒,甚至都怀疑如今这样就是被人下毒。所以不敢找旁人医治,直接来尚太医这里求治。
“官人去拜访太医院的至交了,估摸着今夜都不一定回来。若是小阁老不嫌弃,奴也懂些医术。”尚娘子得知郑直来了,亲自来到前院相见。
郑直点点头“有劳伯母了。”
“能为小阁老效劳,是奴的福气。”尚娘子笑着走过来伸手查看郑直的眼睛,原本应该清白的眼白此刻通红,原本应该错开的眼仁却瞄着下方。尚娘子查看的很仔细,为了看清,不得不凑近俯身查看。
朱千户低声道“五郎,俺回去给家里讲一声。”
郑直应了一声。
待朱千户离开,尚娘子松开郑直眼皮,扭头对身后的丫头讲了一声。丫头行礼后,退去后院“还请小阁老移步,奴的药剂都在后院。”
“尚小太医……”郑直有些迟疑。
“哦。”尚娘子笑道“二姐前些日子应选入宫了。若是日后小阁老遇到,还望照顾一二。”
“原来如此。”郑直不再多言,这才起身,许是坐的久腿麻了,刚刚来到屏风后,就有些站立不稳。
“小阁老汤当心。”尚娘子赶忙扶住郑直,顺势钻进了对方怀里。
“多谢娘子。”郑直同样干净利索的抱起对方向后院走去“也不晓得这需要治多久?”
“不晓得啊。”尚娘子指指正屋,郑直立刻改道“治的越久,病好的越快。”
尚家大门外,朱千户接过贺五十递过来的烟,为对方点上。然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所谓的回家讲一声,当然是借口。这事让家里晓得了,他都要被娘子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