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其实一点也不浪。
相反,他骨子里是一个实诚人,也有那么一丁点念旧。
他很清楚地记得两个月前兵败之时的情景。
当时他和另外九个亲兵,以及近三百个兵丁,跟随刘巡检前来攻打白马庄。
他不知道白马庄犯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反正刘巡检对他不错,叫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
谁知刚到地头,对面突然响起一声火铳的声音,刘浪亲眼目睹自己身边的一个亲兵被一枪打死。
随后,巡检司的人马就莫名地崩溃了。
除去被打死那人,余下的九个亲兵因为卸甲耽搁时间的缘故,一个都没能跑掉。
当刘浪被王把总带着两个亲兵从草丛里揪出来时,他认出了对方是南安所的人,赶忙跪地求饶,不过王把总并没有网开一面,还是命人将他绑了回去。
说实话,当时刘浪挺恨王天星的,平日里大伙儿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若是他识文断字,多半会怅然来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过后来发生的一切,让他感觉像是做梦一般。
所有巡检司被俘虏的人,先是都被押着去干垒猪圈挖鱼塘之类的苦力活,刘浪见看管的严,那些看守人员又都是凶神恶煞般的倭贼,也就认命卖力干活,不敢寻思着逃跑了,唯恐被逮住会掉脑袋。
幸喜虽则每日干活辛苦,俘虏们的伙食方面却是相当优待,甚至不少俘虏觉得这样也不错,只要卖力气就能吃饱饭,还不必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私盐贩子打交道,日子过得还蛮惬意。
又过了些天,猪圈和鱼塘都搞好了,俘虏营里来了几个工匠模样的人,询问有谁会些什么手艺。
刘浪祖祖辈辈都是酿酒世家,只不过到了他十几岁时,父母病故,买卖也就没法做了,他被亲戚托关系送到巡检司刘巡检身边,当个使唤的小厮。刘巡检对他不错,没几年就把他提拔成了亲兵。
虽然刘浪没有亲手酿过酒,毕竟从小耳闻目染,算是半个懂行的人,见问话的人和颜悦色,便壮着胆子说了自己对于酿酒略懂一些皮毛。
酒坊匠师随口问了他几个问题,见刘浪都能答上来,就把他要走了,当作自己的徒弟培养。
刘浪很勤快也很聪明,嘴巴又利索,这样的人到哪里都讨人欢心。
从酒坊草创伊始,他就跟着匠师在此间忙碌,还亲耳聆听了马公子对于酿酒、蒸馏的一些见解,让他感觉受益匪浅。
其后,他还主动报名上了第一批的扫盲夜校,在那里他大开眼界,刚开始教他识字的居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据说是万科万总管的老婆,名叫毕桂圆。
为了在毕美人面前充分表现自己,刘浪成了扫盲班的学习积极分子,短短一个月就学会了几百个字。只可惜听说万总管见老婆跟一帮老少爷们厮混在一起心里不痛快,后来毕桂圆就只教女学员了。
能够识字之后,刘浪更是如虎添翼,成了酒坊匠师最得力的副手,酒坊的一切都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让匠师感到老怀甚慰。
没过多久,在酒坊匠师的带领下,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酒坊正式投产了。
刘浪清楚地记得,酒坊出酒的那一刻,四处逸散的清冽酒香,让他有一种回到童年的错觉。
当时匠师品尝了一口那清澈如水的白酒,顿时激动得无以复加,向来木讷而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匠师,失态地搂住刘浪又蹦又跳,还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好酒!好酒!我们成功了!”
那一天刘浪听着匠师边饮酒边絮絮叨叨地回忆旧时的辛酸血泪史,还说是白马庄,是马公子,让他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他一定会把酒坊办得红红火火,回报马公子的大恩大德。
刘浪陪着喝了不少酒,也喝得酩酊大醉,结果次日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匠师闺女房间的床上——遗憾的是匠师膝下唯一的闺女没在床上,去跟她娘睡一处了,陪刘浪睡在一起的是老匠师本人。
事情的发展顺理成章。
从那晚以后,刘浪去匠师家去得很勤,几乎每晚都去蹭饭,师父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师娘对他视如己出,师妹也渐渐地不再回避他。
就在前些日子,经过请媒人一番提亲说合,刘浪如愿以偿地和师妹定下婚约。
同一天,他由于表现卓越被评为白马庄的中级技工,可谓双喜临门。
白马庄对于掌握知识和技术的人异乎寻常的尊重,鉴于刘浪是酒坊的技术骨干人员,白马庄特意分给他一套两个房间的住房,虽说比他师父的房子略小一些,但看着粉刷一新的新房,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成亲当日,掌管工坊的林清水林主管,还特意来给刘浪主持婚礼,现场热闹非凡。
刘浪请了以前巡检司的几十个熟人,那原本厮混得很熟的八个亲兵一个不落全都来了。他们现如今也都在各个工坊上工,虽说过得不如刘浪,但收入远比以前在巡检司要高许多。
刘浪搂着美娇娘,快活似神仙,感觉自己也过上了老匠师——哦不,现在该叫老岳父老泰山所说的好日子。
但是这所有的一切给刘浪带来的希望和满足,都随着今日刘巡检的出现而终结了。
刘浪愣愣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刘巡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门房老头以为刘浪欢喜过头了,笑道:“刘工,你堂叔看你来了。”
“堂叔。”
刘浪喃喃地重复一遍,似乎灵魂已然出窍。
刘巡检的反应比较快,脸上堆起笑容叫道:“刘浪,你真的在这里!为叔的找你找得好苦啊!”
老头说道:“这是喜事,刘工你赶紧带着你堂叔回家坐坐吧。”
刘浪这才回过神来,给“堂叔”请安,然后带着他回到了自己家里。
刘浪的新媳妇听说来者乃是丈夫的堂叔,很是热情,炒了好几个菜,又拿了一壶酒,这才告退回了内室。
刘巡检打量着新房一番,盯着刘浪冷冷地说道:“看来这两个多月以来,你似乎混得挺不错啊?”
面对昔日的恩主,刘浪依旧抱有一颗敬畏之心,但是这句话他还真不好接茬,只能是默不作声地喝了口酒。
刘巡检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这次冒险来此,是要救你们出去。”
刘浪一愣,心说我眼下在这里过得挺好的,何须救我出去?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陡然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
只听得刘巡检继续往下说:“你马上去串联其他的兄弟,就说我到了,让他们都来见我。”
刘巡检知道金守备明日便会赶到这里,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组织起一批人作为内应,以免误了大事。
刘浪急忙找借口推脱:“大人,白马庄人多势众,你独自一人,如何能够救我们走?”
刘巡检却不明言,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刘浪快去叫人。
刘浪无法,只能出了家门,先去了附近的小饭馆,他知道好几个旧相识每日中午都在此进餐。
果不其然,他在这里见到了原本同为亲兵的几个人。他们见刘浪进来,纷纷让座。
刘浪坐定之后,众人见他脸色不对,就问他究竟何事,他便压低嗓门焦急地说道:“不得了!大人来了!”
众人忙问:“咋咋呼呼的干啥?说清楚,究竟是哪位大人来了?”
“还有哪个大人?!就是咱们以前巡检司的刘巡检刘大人。”
他来干什么?众人面面相觑。
刘浪说道:“刘大人说是来救我们出去的。他眼下就在我家,让我来叫你们过去,说什么共商大计。”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闭口不语。
紧接着就有人马上说道:“瞧我这记性,工坊里还有急事,我先走一步。”
他前脚还没迈出店门,又有一人说肚子不舒服,托口去找郎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随后,三三两两的人各自找了借口散去,只剩下刘浪一人呆坐原地。
好吧,看来大家跟自己一样,都不想被刘巡检救出白马庄去。
刘浪心说刘大人啊刘大人,你不好好的呆在南安城享福,干嘛跑来这里瞎折腾?人家下午还要去酒坊上班呢!
没能叫住一个人跟自己回去,刘大人见了一定会大发雷霆,而且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刘浪的心底突然冒出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自己是不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刘巡检,以免他在白马庄惹出事端连累自己。
毒死他?掐死他?砍死他?
似乎都不太妥当。毕竟这是自己的旧主,他有点不忍下手,而且事情应该也还没走到这一步。
算了,还是设法赶走他得了。
刘浪心如电转,边往回走边想着该如何打发走刘巡检。
一直等到回到家里,他也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
刘巡检见只有他独自一人回来,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见打感情牌无效,便改变了策略,冷笑道:“这些鼠辈,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待明日大军一到,这些从贼的鼠辈,就算哭着喊着来求我,我也不会看他们一眼。”
“大军?”
刘浪一听傻眼了。
刘巡检认为对方已经被吓呆了,恶狠狠地说道:“刘浪,我实话告诉你,泉城府金守备的大军,明日便会杀到白马庄,不想死于乱刀之下的话,你就得听我的,我保你平安无事。”
“此话当真?”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甘冒奇险潜入白马庄?”
刘浪心乱如麻。
刘巡检的手又摸向腰间,只要刘浪胆敢说个“不”字,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
良久,只见刘浪缓缓点头道:“好,我再去寻他们,跟他们说明利害关系。”
“我同你一起去。”
刘巡检见刘浪答得很勉强,不太放心,决定盯着他以防不测。
出了门外,刘浪带着刘巡检径直往前走。
经过一个路口,刘巡检上午遇见的那两个协警正好迎面走来,远远看见刘巡检二人,正要打招呼,就见刘浪蓦地往前一蹿,边往协警方向跑去,边指着后面的刘巡检大叫:“抓奸细!他是衙门派来的奸细!”
两个协警听得分明,勃然大怒:好贼子,胆敢当面撒谎,今日管叫你恨天无路恨地无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