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梁国大军压境,兵临彭城城外。
彭城素来有魏国门户之名,依仗地势之险,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若是能由彭城进入寿州,再破宁武关,往后就是一马平川,魏国再无险可守,大军经泸州、宣州,便能直抵魏都。
因此,多年来的梁魏纷争中,大梁一直想拿下彭城,却因为其地势易守难攻,从未得手。
可如今沈清昼倒觉得可以一试,因为年后彭城新换了守将。
原先那位虽战功卓着,却跟沈清昼同期入朝,私交一向还算不错,再放他守在这样的要塞上,魏君夜间怕是要睡不着觉。
至于换上的那位,是魏君母家的侄儿,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据说年少英才,熟读兵法,演武场上几次大胜,却从未上过战场。
其实沈清昼也不太明白这样的出身为什么要来边关送死,可他向来心善,可以成全一二。
……
梁军来到边关后,并未着急攻城,先是休整了几天,时不时派小股兵马前去叫阵骚扰,想试探一番这位将军的风格。
城中守将却意外地沉得住气,似乎知道他们只是试探,任他们如何叫阵,都没什么反应。
直到第四天,梁军养足了士气,郁长风终于下令出兵。
章珩作为先锋官在前叫阵,等到对方主帅出现在城楼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却直接愣住了。
出来的不是他们情报中说的那位皇亲国戚,反倒是位他的老熟人,原先的襄州守将,裴子元。
章珩去年曾攻打过襄州,眼下看到裴子元就觉得头疼,简直想打马回阵,让郁长风换个先锋官上来。
都到了彭城了,怎么还躲不过这尊瘟神?
裴子元出身将门,十几岁起便随父兄戍守边塞,用兵娴熟,算是魏国有名的大将。
若仅是如此,章珩也不惧他,可偏生他有个稀奇古怪的癖好,喜欢打仗前逮着敌将天南地北地聊天,连着手下副将的废话也是个顶个的多。
一见他将双臂搭在城墙上,章珩便有预感,头上青筋直蹦。
下一刻,裴子元果然慢悠悠地开口,用闲话家常的语气朝他道:
“这不是章将军吗,巧遇巧遇,没想到离了襄州还能见面,可见这世间缘分奇妙,对了,沈清昼可在?若是方便,出来叙叙旧如何?”
放在原先,章珩根本都不会搭理他,可既然他问的是沈清昼,他有些拿不准,便回头望去。
沈清昼就在郁长风身旁,闻言眨了眨眼,望向郁长风。
虽然裴子元只是想跟他聊聊,可沈清昼觉得这仍算出阵,按照约法三章的内容,得问过郁长风才行。
郁长风被他看得心中一软,唇角轻勾,示意他上前。
沈清昼这才催马出列,章珩正好趁机退了回去,跟自己的副将大倒苦水。
裴子元其实方才就看到了梁国皇帝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是白马轻甲,似乎跟半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手中没了他从前惯用的那杆长枪。
这一点变化令裴子元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
“在梁国如何?”
他过年期间曾听到些传言,却因为是在魏都中听到的,不知几分真假,却染上了十分不堪,每次都令他皱眉。
被他们用暧昧的神色隐晦议论的,是不久前还在保家卫国的良将,即便他现在已经投敌,在被送去大梁之前,却曾为魏国立下过赫赫战功。
他们裴家世代忠良,到头来,保卫的原来就是这样一群人吗?
沈清昼仰头朝他笑道:“承蒙裴将军挂念,还算不错。”
裴子元打量了他一番,正准备开口,便听到沈清昼问道:
“可是裴将军,彭城原先的守将,好像并不是你。”
他先前已经确认过情报无误,那彭城这是……临阵换将了?
那位少年英才的皇亲国戚呢?
裴子元在城楼上摇了摇头:“原先那位练兵时负伤,回京疗养了。”
他说着摊了摊手,令沈清昼心中了然。
那位英才第一次来到边塞,见到真正的战场,怕是被吓到了,还没开战便已经溜之大吉。
至于裴子元,大概是临时被派来救场的。
而今魏君不敢派跟他交好的将领守城,剩下的将领中能拿得出手的又实在不多,裴子元几乎成了必然的选择。
可如非必要,他不想跟裴子元碰上。
彭城本就借天险之利,裴子元又是个会用兵的,他们在这里很难讨到好处。
方才章珩在前面叫阵时,他就已经跟郁长风交换了几个眼神,准备今日试探一下,无利可图便东取滁州,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
兵贵神速,如今他们的骑兵比魏国占优,正应该出其不备,才能以最小的伤亡拿下魏都。
可裴子元似乎没有这个意思,还准备跟他深聊下去。
他的声调慢悠悠的,跟他打仗时的风格截然不同。
“你选在这个时候动兵,想必是知道魏国如今粮草不足,可连年交战,梁国又哪来的粮草,在这时候动兵呢?”
魏国国中本来都以为他最快会在今年秋后动手,年后才会调换守将,谁料才刚换完,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何况,以沈清昼的性子,若是粮草不足,应该不会出兵,更不会做出穷兵黩武的事情来,他觉得奇怪,才有此一问。
“裴将军所言极是。”
沈清昼朝他笑笑,并不解释,只是半真半假道:
“所以得速战速决,没有那么多时间聊天了。”
裴子元叹了口气:“久别重逢,别那么着急,今日总归要打一仗的,早些晚些又有什么不同,总要先寒暄寒暄,才是待客之道。”
沈清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出他确实有话要说,便朝城楼上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听说陈济死在了梁京,是你杀的?”
“是我。”
沈清昼认得坦坦荡荡。
他早知道这个消息传到魏国后, 跟他相熟的人都能猜到是他动的手,没什么好遮掩的。
裴子元看着他,眼神锐利了几分。
“那使团其他人呢,也是你杀的?”
杀陈济理所应当,可若是对使团中其他人动手……
沈清昼摇了摇头。
裴子元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顾虑,直起身来。
“天色已晚,不如暂且收兵吧,咱们晚上再聊。
晚上再聊?
沈清昼从未跟他共事过,更没有跟他做过对手,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裴将军留步,什么叫做……”
裴子元却没有再多做解释的意思,只是抬了抬手笑道:“章将军应当知晓,就不必我多费口舌了吧?”
他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后面的章珩却直接炸了。
“我凭什么知道啊!姓裴的,你给我回来说清楚了!”
裴子元丝毫不受影响,唇边勾起一抹笑来,负着手,溜溜达达下了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