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天的太阳俯视大地。
雒阳城就像是一块跌落在地面上的饴糖,吸引了无数的宛如蝼蚁一般的人类,围绕着,奔跑着。
太阳呆呆的盯着看了一会儿,便是觉得累了,转头就找到个云彩,躺平休息起来。
干活是一天,不干活也是一天,这世道,能活一天就一天。
对于人类来说,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但是反过来对于太阳来说,人类每一天干的事情,都是旧的……
『退守内城!』
满宠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绝望。
雒阳城东门被破!
这可不是南门的小打小闹,而是真的骠骑骑兵沿着洞开的城门冲了进来!
玄色的铁甲骑兵,宛如钢铁的洪流,无可阻挡,也无法阻挡。
这已经不是满宠个人战力,抑或是手下的直属精锐能够抵抗的了,因此满宠见已经无力回天,只能下令,带着徐灋吏等核心曹军兵卒军校退守皇宫内城。
天子虽然在许县,但是大汉原本的京都内城依旧坚固可靠。
皇宫内部的大殿什么的损毁了,但是建设了近两百年的城墙,一两把火是烧不掉的。
这雒阳城内城,原本设立的时候就是为了考虑万一出现什么问题,就可以内门锁闭,保护天子的安全,所以在雒阳城的布局上,也是占据了城内的高处,加上百年不断修葺的城墙,使得当下成为了满宠等残兵败将的最后庇护所。
狭小的内城街道和满宠有意布置拆毁的房屋残骸,导致张辽的兵卒施展不开。
张辽的手下兵卒可以顺着街道,将那些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曹军兵卒像是撵兔子一样的乱赶,但是对于退到小巷子里面,抑或是藏到了民居之中的曹军散落兵卒,却一时之间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雒阳城毕竟是大汉原本的京都,天子如今虽然在许县,但是这内城皇宫也依旧是具备一定的象征意义,如果强行攻打破坏,可能会有一些麻烦。
这就使得张辽的进攻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也让满宠难得的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
不过,也就仅剩下这一点时间了……
『上宫墙!』
『守住那个角楼!』
『望台!望台!』
『弩车上弦!』
『取条石塞门!』
『快!快快!』
混乱且零碎的命令下发。
满宠勉强的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秩序。
满宠的手掌死死扣住朱雀门箭垛,青砖缝隙里的苔藓正在他指缝间渗出汁液,混杂着血污,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或许就像是他在雒阳城最后的命运?
越是想要用力攥紧,越会从指间流逝?
他不清楚。
满宠听着,看着,雒阳城内外的混乱,就像是一场最为深沉的梦魇。
为什么?
他望着外城此起彼伏的狼烟,忽然发现自己的甲胄在微微震颤,或许是因为恐惧的战栗,或许是脚下的宫墙似乎也在和城外的战鼓在共振。
『徐灋吏何在?!』
满宠在离开东门之后,让徐灋吏处理东门后续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东门会被张辽攻破了?
徐灋吏还真的在。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苍蝇、蟑螂和老鼠,永远是环境的第一适应者,即便是核辐射也无法阻止他们适应新世界的脚步。
徐灋吏带着一脸的污垢,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的跪倒在满宠面前,『使君啊!小的……小的差一点就见不到使君了啊……』
『说!东门发生了什么?!』满宠声音之中蕴含着怒火。
满宠拍击着宫墙城垛,他的护腕甲叶突然崩开一颗铜钉,滚落在宫墙砖缝里。
满宠没在意,或许他就算看见了,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就像是满宠面对徐灋吏这些人一样。
满宠是寒门子弟,所以他不像是其他的士族大姓一样,有茫茫多的家族子弟,亲戚朋友可以用,所以他只能用类似于徐灋吏这样的人,作为满宠自身权柄的延伸,控制部队的触角。
但是对于类似于徐灋吏这些官吏来说,所谓的法律也好,军令也罢,都是他们刁难普通百姓兵卒,捞取自身好处,狐假虎威的工具。
所以满宠是不知道么?
就像是没有发现护腕上的铜钉崩落了?
不,满宠之前也知道这些的……
但是,满宠觉得徐灋吏只要能忠诚于他,偶尔犯一点小错没有关系。
毕竟没有把柄的下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也记载着徐灋吏等人的贪污,腐败等等的罪责。他觉得,如果军心动荡,兵卒哗变的时候,也随时都可以将这些罪名扔出来,将徐灋吏的人头作为平息的筹码。
这手段,难道有错么?
可满宠万万没想到,这些预备的手段,还没等他用上,事态就已经失控了。
徐灋吏连连叩首。
徐灋吏头上精心保养的獬豸冠歪斜着,似乎像是被折断的犄角。
穿上了长袍,戴上了头冠的徐灋吏等人,并没有如他们自己心中预想一般,进了城,拱了白菜,就可锐变成为了上等人,充盈着高等大汉贵族气质了,相反,因为时时刻刻都将心思花在了如何讨好上级,如何镇压下级,也就使得徐灋吏等人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些方面,至于在学术上,或是在律法上有什么精进……
『东门完全都是曹军侯的问题!』徐灋吏上来就甩锅,『根据小的后来探知……他和那贼逆王耘,公然在城门之处商议……』
『城破之时,你在何处?』满宠喝问。
徐灋吏叩首,『小的在扑灭城中之火……小的真是尽心尽力,忠诚使君啊……』
随着徐灋吏的叩首,他头顶上歪斜的獬豸冠也是一抖一抖的,终究和它的主人一样,撑不起什么士族子弟雍容气度。
满宠盯徐灋吏头上的那獬豸冠,忽然想起了他当年被县里面举孝廉入仕,上任的头一天就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衣袍歪斜,头冠也是崩塌,淋得透湿的葛布直裾紧贴着脊梁,就像是当前的徐灋吏一样。而那个时候厅堂之上的士族大姓,高坐厅堂,穿着锦缎丝袍,风度翩翩的用着金错刀挑开他呈递的案卷。
『满孝廉,汝可知何为「法」?』那士族子弟的声音,就像是冰冷的雨,从满宠的脊背渗透到了骨髓。『律法……在吾等手中,不过是驯犬之肉脯尔……』
满宠当时对于此之说法是痛恨无比,因为那士族子弟的意思,就是让满宠安心的当他的狗。
而现在,满宠低着头看着徐灋吏,忽然觉得时空转换,他变成了那个他所痛恨的士族子弟,而新的一条狗,正在趴伏在地上。
『使君!使君!西阙门出现骠骑军……』
突如其来的呼喝声,搅乱了满宠的思绪。
呼啸的流矢声也让满宠意识到,现如今也不是和徐灋吏计较这些的时候。
『起来!』满宠喝令道,『前事暂且休提!如今要是守不住内城,你我皆为齑粉!』
『是,是,小的……』
没等徐灋吏说完,满宠就喝令道,『你去将内城中那些上马石都拆来,堵住阙门!』
徐灋吏连声答应。
『快去!』
满宠扫了一眼徐灋吏,转身前往西阙门。
『唯唯!』
徐灋吏微微抬头,看见满宠身上的战袍扫过了女墙,带起了些许暗色的杂物,或许是碎裂的尘土,或许是凝固的血痂,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根笔,正在落下注脚。
……
……
太阳悬挂天空正中,自由自在的散发着热量,似乎也在为了地面上雒阳城之中皇城的战斗在鼓掌叫好。
可是徐灋吏觉得一点都不好。
从昨天半夜直至当下,他根本没有合眼过,恐惧和慌乱可以让他暂时的豁免了睡魔的侵袭,但是并不能减免疲劳的积累。
直至徐灋吏第三次把手里的环首刀捅进尸体之时,他终于意识到他在战场上,就是一个废物。
因为他根本不敢捅活人,甚至连练手的尸体都选择的是曹军同胞的遗体。
这个往日里能把刑具玩出花样的酷吏,此刻握刀的手腕正不受控地痉挛,手掌分泌出来的冷汗,使得刀柄滑腻不堪,连握紧似乎都很难。
『竖子!闪开!别挡道!!』
守在城头曹军精锐老卒的唾沫星子喷在徐灋吏的脸上,也喷在了他的獬豸冠上。
徐灋吏慌忙往边上让开,却让宫墙上的砖缝崴了一下脚,让他吭哧一声扑在地上。
如果是在之前,他一定会让那个老兵知道什么叫做法曹灋吏的威仪,但是现在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笨手笨脚,他明明可以拿着烧红的烙铁在逃兵后背烙出花来,甚至可以在烙铁与皮肉接触的滋滋声里,还能优雅地避开飞溅的火星和碎皮。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手中的战刀生硬无比,时时刻刻都在妨碍他。
徐灋吏缩在女墙边上,正准备爬起来,忽然有一支流矢擦着他的耳廓飞过,钉在了身侧的女墙上。
他转头盯着那根箭矢片刻,忽然发出了宛如将要被阉割的猪一般的尖嚎。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之前他就听过,
不过那个时候,是别人在尖嚎,而且他也很喜欢听,觉得这种惨嚎让他心情愉悦。有个硬骨头的兵卒,被他抓住,吊起来抽到了脊椎外露时才发出类似的惨叫……
他哆嗦着摸向耳垂,却抓了满手血。原来那流矢将他耳朵上的玛瑙耳珰击碎了。
在东汉末年,涂脂抹粉并不是女子的专利,甚至男性的士族子弟脸上的粉比女性还要更厚。更白更秀气更娘化,是大汉末年的新时尚。耳珰这种原本出现在女性身上的装饰品,也就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士族男性的耳朵上。
就像是地震之前一定有一些野兽鸟虫的异状一样,在封建王朝的末代之时,也一定会出现娘炮这样的奇怪生物。历史上那『牝鸡司晨』四字,或许只有傻子,或者想要让别人成为傻子的人,才会表示那说的只是鸡。
『徐灋吏!接盾!』
一旁的曹军兵卒好心的给徐灋吏扔过来一面盾牌。
徐灋吏连忙伸手去接,却没能接住,盾牌落下,砸在了他的腿上。
幸好只是一般的皮圆盾,要不然恐怕当场他的腿就折断了……
徐灋吏忍着痛,抓起盾牌。
可是……
这玩意要怎么用?
徐灋吏下意识的摆出了他出往日审讯的架势,左手虚握仿佛攥着刑签,右手持刀斜指恰似握着黥刑烙铁。这个在刑房里能把铁尺转出花来的手势,却让他的左右手相互影响,也使得盾牌吃不上力,脱手掉落,咕咕噜噜的滚到了边上,撞在了女墙上,影响到了女墙边上正在朝外怒射的曹军精锐老兵顿时失手,箭矢不知道射到了什么地方去……
『你个废物!滚远点!』
那曹军精锐老兵,没好气的冲着徐灋吏吼道。
若是昨天,这些曹军老兵多少还给徐灋吏几分的面子,但是现在么……
徐灋吏瞪圆了眼,觉得自己遭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竟然敢叫自己是废物?
这老兵,懂不懂汉律十二章?知不知道颍川地方法?明白不明白雒阳城暂行规定?竟然敢对自己大声吼叫?这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子威严,丞相威名,使君威仪,还有自己的威风了?
他并不知道,普通民众和兵卒『尊敬』他,并不是真的就因为他有多么大的能力,多么高的名望,而是普通百姓和兵卒还寄希望于能有一点的秩序,来保证普通百姓和兵卒的安稳生活。
而当下这样随时都会死的场所,又有谁会特别在意什么『律法』?
生死,才是最大的人世间的『律法』!
徐灋吏感觉受到了侮辱,正要准备和那个曹军精锐老卒理论,耳边却传来了同样的呼喝声,『你个废物!滚远点!』
徐灋吏回头去看,却见到满宠大步而来。
『啊,啊,见过使君……』
徐灋吏本能的弯腰撅屁股,却被赶过来的满宠一把推开,然后才看到宫墙之上忽然有骠骑兵卒冲了上来,手中的环首刀闪过猩红的弧光。
徐灋吏下意识的就想要去腰间摸铁尺,却摸了一个空,只有腰带里面藏着的一些金银,此刻正硌得他肋骨发疼。
『拦住!快拦住那骠骑兵!』
徐灋吏的官腔都破了音,浑然忘记了他指挥的竟然是满宠。他闻到了熟悉的尿骚味,只不过这次是从自己胯下漫出来的……
『徐灋吏!你的刀!』
某个不开眼的曹军兵卒,竟然将徐灋吏之前遗落的环首刀取来,塞在了徐灋吏的手里。
徐灋吏像是抓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浑身都哆嗦起来,他头顶上的獬豸冠断了半截,原本悬挂在他腰间的玉璋也破碎得只剩下了一小片,就像是他当下的勇气……
片刻之后,徐灋吏终于找回了最擅长的本事,听从满宠的号令,连滚带爬地扑向一旁,哦,滚向一旁。
带着精锐曹军兵卒四处奔走救火的满宠,也没有多少心思去管徐灋吏。满宠其实在城中,布置了不少的陷阱,也设定了许多防御工事,甚至还研究过如果城门被攻破了,要如何进行巷战,如何有序的节节抵抗,一直退到内城皇城之处等等。
满宠制定的计划,严格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满宠忘记了一点,不管是陷阱还是工事,都需要人去发挥其作用。
王耘的投降对于城内普通的曹军守军兵卒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心理上的打击。毕竟城中的这些普通的曹军兵卒,很多人都是和王耘一样的,对于战争,对于曹氏的统治,已经渐渐的失去了信心,感觉到了失望,产生出了许多的怨言……
可是满宠做了什么?
他派遣出了灋吏,四处控制言论,严禁聚会,抓住一个便是立刻严格处置。
不解决问题,只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显然,这样的做法确实在短时间内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被屏蔽的,被删除的,被修改的,并不能代表就不存在了。
这才是导致满宠突然之间,雒阳城情况就急转直下,防守失利的根本原因。
而对于满宠来说,他虽然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正视这个问题。
他的一切,都来源于曹氏的赋予,就像是徐灋吏的一切,也来源于满宠的赋予一样。他选择性的失聪,失明,他明白山东官场的腐败,恶臭,荒唐,也厌恶那些士族子弟不把普通民众百姓当人看,可是轮到满宠主持雒阳城的内外一切的时候,满宠却也一样的,没有将这些曹军兵卒当成人看……
他之前厌恶,结果现在他也变成了他所厌恶的模样。
当他好不容易将冲上了宫墙的骠骑兵卒重新赶了下去,心力交瘁的经过蜷缩在女墙后的一名伤兵时,听到那兵卒正在用兖州乡音呢喃,『打不赢啊……完了,完了啊……』
那兵卒的腿上还插着半截弩箭,鲜血淋漓而不止,使得兵卒虚弱的半躺着。
满宠心头无名火升腾而起,战刀忽然挥舞而下,寒光闪过时,那兵卒的头颅已是滚落,惊得周边的兵卒面面相觑。
『敢动摇军心者,斩!』满宠咬着牙,充血的眼眸瞪着周边的一切,『某已令人点起狼烟!看!只要狼烟一起,援军指日可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