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陈酒
这次再没回头,源稚生飞快下山,不敢多留片刻,只怕再多片刻、又要耽误上一天了,也许一天也还不够。
多久都不够。
源稚生想着,便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在半途忍不住回了身,周遭树丛掩映,早已难辨来路,而他所有的牵挂都在这一片黑暗里了。
他忽然想到院子里那孤零零的三株桑树苗,这几天细心栽培也还是弱弱的,说不定真如稚女说的、要夭折了,这么想着便不免有些沮丧,沮丧的是白付的汗、无缘的果,又或许是这一刻的不忍却别离。
簌簌的风声刮过耳畔,这一趟下山他脚下虽不停,却饶是再快、也总还是觉得要慢了那么一些,那出口像是还远,当真奇了,一样的路,怎得和稚女一起走时便短的像是只有那么几步。
而路的另一头,稚女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面具,等到源稚生走没影了,才略略动一动僵硬的手指,山野静寂,万物悄然,他学着源稚生的样子,偷偷吻了吻白狐的鼻尖。
“我可是很厉害的。”
夜风中他轻声说,“所以,别给我罚你的机会啊。”
求求你了。
别再受伤了。
……
二人回了屋,头抵头的将红烛摆在蛋糕正中间,又一起许了愿,瓜分了甜的发腻的奶油,才开始正餐。
只是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却不想这次对坐桌前,倒生出几分别样的气氛。
源稚生说我以为你都忘了,今天是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还记着,稚女说是啊,和哥哥有关的我都记得。
他说的那样自然,源稚生听了却脸上一燥,他抬头去看稚女,对方正面色如常地品着他花了大工夫炖的鱼羹,源稚生心想真是糟糕,这小孩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厚脸皮了,说了这样的话也不害臊。
但细细想来,似乎那话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自己怎么就那么在意呢……
想到这儿源稚生忽有几分郁闷,他赌气般地端起酒杯,冰镇的白雪滋味清冽,他一饮而尽、喉中如冰刃淌过,又烫又凉。
清酒虽后劲绵长,但初时却不醉人。
源稚生连饮了两杯,只觉那滋味是真的好,连带着白灼青菜入口一咂、都别有番味道,他饮尽又斟满,那一坛白雪没多大会儿功夫便见了底儿,他索性又开一坛,冰过的坛子上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源稚生没抓牢,手上一滑、满坛的好酒脱手坠地,他忙去抢救,不想有人却比他更快,距地尚半尺,那一坛白雪已被稚女稳稳抓住,只洒了几滴到坛外。
源稚生伸到一半的手霎时顿住,他心中掩饰不住的震动,盯住那细弱无力此刻却牢牢攥紧酒坛的苍白五指,一时僵在原地。
晚风晚霞拂过山林,朦胧的光透进屋子,沙沙声像是笼罩了整个世界。
房间里太安静了,他们有种心照不宣的心虚,谁都没有动,也没有人开口,可这样下去也总不是办法。源稚生喉结动了动,正想干咳一声,不想窗外陡然传来一声煞是凄厉的猫叫,俩人同是一惊,稚女像是吓到了、手上一松,坛子也终于“砰”地一声坠地,咕噜噜直滚了两个半圈、撞到了桌腿上,连源稚生的木筷也被震到了地上。
这下是彻底没救了,上好的白雪从坛口灌出,泼洒了一地,清冽的酒香霎时蔓延开来,源稚生忽然松了一口气,连稚女都摇摇头,俩人直起身、对望一眼,同是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太快了。
源稚生不愿深究,只想大抵是个巧合。
晚风轻拂过,他回头望窗台时、正看到一只瘦巴巴的橘猫扒在上头,见他回头了,橘猫又叫一声,这声温柔许多,两只猫垫在窗上晃了晃。
源稚生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感激,他从桌上夹了两条鱼肉拿出去,屋外靠窗种的一排龟背竹发出一阵瑟索的响动,没一会儿,从里头钻出那只橘猫来,一双琥珀色的圆眼巴巴望着源稚生,耸了耸鼻子,叫声细细软软的,源稚生看着它扁扁的肚子,心道也是个苦命的小家伙,他靠近了蹲下来,将鱼肉撇到猫的近前,它也不客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歪着头大口吃了起来。
源稚生一笑,在心里道了声谢谢。
等他回屋的时候地上的酒渍已经简单擦拭过了,“快吃饭吧。”
稚女见他回来,递过去一双新的竹筷,源稚生接过了,惋惜地摇摇头,望着桌上满当当的菜肴,叹道:“好菜当配好酒,可惜这好酒入不了口,只能入鼻了。”
说完又闭上眼深吸一口,那模样稚女都忍不住笑起来,“你等等。”
稚女说着也起身,进了靠左的一间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上竟多了两只酒坛,见源稚生惊奇地盯着自己,他索性直接将酒递过去,“这应该是相川之前藏的,在地窖里,前几天我准备酿点葡萄,找坛子时候给发现了,就挪了进来,还没启,你看看能不能喝了。”
说着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
源稚生也不客气,一把撕开泥封,浓郁的酒香比白雪更甚,源稚生呷了一口,惊然发现这竟是上好的月莲花!
月莲花在本家是难得的好酒,愈久弥香,这两坛的滋味少说藏了三十年,在蛇岐八家都是少有,也不知养父从何处得的,现在倒便宜了他俩。
源稚生顿时眉宇连笑,好酒不独享,他倒了满满一盅递给稚女,稚女也尝了些,虽有些喝不惯,但耐不住源稚生三激两劝,几杯酒下肚,只觉得胸腔里有种火辣辣的舒爽,脑内虽清醒,话却不自觉多了起来。二人或笑或叱,言趣谈囧,道听途说的奇闻与经年往日的糗事一一倒出,似有聊不尽的天高地广,二人举杯碰盅,不觉间已酒到酣处,却是从未有过的开怀。
这一顿酒直喝到夜半,酒劲上来了,源稚生也顶不住,朦胧的月光从树梢间钻过,照进没有玻璃的窗子,落在老旧的木桌椅上,他望着红着一张小脸的稚女,目光似调不开一样栖在对面人的脸上,不自觉地就嘿嘿笑起来,傻里傻气的。
“稚女……”他望着眼前的人,口无遮拦道,“你真好看。”
醉酒的稚女一时也没觉出这句话有什么不妥,他趴在桌上,因为醉酒,颧骨附近染了层好看的薄红,平日里素白的脸色此刻有种诱人的通透,一双眼笑笑地望过来,似落满星辰的一汪春水,温柔的直叫人心甘情愿往里溺。
月色正好,他们分掉酒坛中最后一滴酒,又碰了个杯,稚女推了推空酒坛,叹口气,说这样的好酒,冬日里饮一杯,该是能叫人浑身冒汗,觉不出冷来,可惜咱们现在就给喝完了。
源稚生听了一笑,说这有什么难的,等腊月了我给你带上五六坛来,咱们温酒泡冰梅,再配上几个新冬的腊味,你可不许赖着不喝,喝不完的咱们就藏着,等明年了继续喝……
他说的那样自然,稚女反倒愣了愣,像等腊月、等明年这样的话,说多了,便好像真有个由得他们自己做主的长长未来等着他们一样,能把想做的事情都一件一件地规划进去……叫人期待,叫人向往,却也叫人,不敢向往。
但好在这一刻,他们都醉了,醉的时刻当真美妙,可悍然不顾此身,可置之度外所命,可以只是源稚生、源稚女。
往日里讳之不及的,此刻再毫无避忌,所有无法企及都似唾手可得,所欲所求所望也皆如岸上石、林中木,盈盈可取。
只是他欠稚女的这数坛好酒,此后,再也没机会还清了。
那个晚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仿如探入窗台的夏日午光,悄无声息地落入两人心底最深处,每一缕都是缤纷的暖色,是以陈年佳酿比不得的珍藏。
午夜的钟声从鹿取神社遥遥传来,悠远回荡在整个山林,这一天也就这么过完了。
源稚生望着桌上剩下的小半块蛋糕,心里微微一动,“哎?”
他强撑着睡意,拿手肘拐了拐稚女,问道,“你那会儿,许了什么愿望?”
彼时稚女正盯着空了的酒杯出神,听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心下一动,也回过神来,他没有急着答,只是拿手腕支起一边脸来,望着源稚生,像是真的醉了。
他笑笑地反问道:“你许了什么?”
“我?”源稚生显然没想料到这个问题又被抛了回来,明显一怔,但随即就耍赖道:“你不说,我也不说。”
说罢转过头,目光远远地落在黑色的苍山上,有种装腔作势的心虚,稚女看着他,垂着眼睛又笑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从源稚生进门、这一整天里,他总是在笑,不用刻意去想、去在意,脸上就自然而然已经是笑容了。
夜风穿过半掩的木门一阵阵荡过身畔,在这不长不短的沉默里,两个人都默契地没再做声,再后来源稚生酒意上来了,脑袋愈发地沉,他学着稚女的样子拿手肘支住头,夜风一吹,连日来的疲惫裹着倦意也袭了上来,他努力睁了睁眼,稚女的样子仿佛忽远忽近,他看着看着,又笑起来,到后来,头一歪,歪在了稚女的手肘上。
稚女笑笑的一双眼也慢慢垂下了,他坐着没动,隔了良久,才缓缓抬起似醉非醉的一双眼,脸上的酒意也淡了许多。
“哥哥。”他侧过头,轻之又轻地抬起手,目光落在枕着他手肘的源稚生脸上,指尖划过黑的眉睫、跃过鼻端,停在因醉酒而比平日稍显艳红的一双唇上,那炙热的呼吸喷在他的指端,有种惊人的滚烫。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亲吻手臂上的人,但最后也只是苦恼地一笑,他静静地挪开目光,视线尽头空空如也。
“我其实……没什么愿望……”
他兀自接过刚才的话题,喃喃自语起来。
“我不像你,要成为英雄,要做正义的伙伴,去东京那种大城市……我不想成为英雄,也对大城市没兴趣……”
“我想和你过平静的生活。”
“像小时候那样。”
“或者……”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说到这儿他顿一顿,眉宇微蹙,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一样,隔了会,又像是真的想起了,眉宇也舒展开,露出个温柔的笑来。
他轻轻地将源稚生额前散乱的黑发拨到一侧,露出光洁的额头,月光映上去,似在他额上镀了淡淡一层银色,像是粼粼一片海。
他抚过他的眉心,声音低低的,“我们可以去海边。”
“我连地方都选好啦……”
“哥哥你知道蒙塔利维吗?”
“上次去东京,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听说那里要建造很大的天体海滩,政府鼓励多引入商家,我们可以租个铺子,夏天一起在天体海滩上卖防晒油,冬天的时候关掉店面领政府救济……”
“哥哥你那么帅,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我们的生意一定很不错。”
这样想着,连他自己都真的有些憧憬起来,一双视线空空静静地透过窗子,停驻在茫茫远处,隐隐透出些摇摇欲坠的期待,可是他说着说着,又好像变得有些迷茫,他侧过脸,小声问:“你觉得……这能算是愿望吗?”
稚女凝视着睡梦中的源稚生,屏息般地一动不动,他像是真的在认真等源稚生回答一样,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他看着他,看了许久。
最后像是被侵蚀过地、缓缓地、垂下头,整个身躯都微微发着抖。他说话,连声音都是抖的。
“我……就这么一个愿望。”
“哥哥,”
“这么多年来,我就这么一个愿望……”
“我想和你一起,过平静的生活。”他用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低低乞求道:“能实现吗?”
枕着他手臂的源稚生睫毛颤了颤,却没能回答他。
没有人能回答他。
门外的蔷薇和杜鹃一支一支垂下了,橘猫睡得正沉,千秋一夜,是如大梦,而这世间万物,皆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