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吴皇后打量了一眼跪在阶下的香柯,不由得吃了一惊。香柯,她以前是见过无数次的,可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未见,已经判若两人。
原本一对明眸善睐的桃花眼,如今布满阴郁哀伤。整个人透着一股黯淡神色,还有若隐若现的孱弱之感。
“公主身子怎么样了?本宫听说她已经回府了。”吴皇后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手势屏退左右。
“回禀皇后娘娘,还是头痛昏沉,传御医来府上看过了。此刻已经服药休息。”
“你不在府上好生照料公主,找本宫所为何事?”
“奴婢要向皇后娘娘告发,慕容尚仪秽乱后宫,蛊惑公主,企图颠覆朝纲,以报慕容家灭门之仇。”
“何以见得?”
“皇后娘娘可知甄邢已死?”
“知道。本宫记得他是年老体弱,不堪酷刑,被打死在天牢中了。”
“甄邢在中北山藏匿有一个心腹之人,替他联络各方隐秘势力,四处奔走多年,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勾当。东宫诸贼政变谋反前,慕容尚仪早已与废太子黎筅狼狈为奸多时。甄邢自知大祸将至,便将此心腹人交予慕容尚仪差遣,妄图做垂死挣扎。
只不过甄邢甚是狡猾,以中北山镇北庄庄主权之少在明,此心腹人化作老仆在暗。慕容尚仪对此并不知情,她派人诛杀权之少,却让此心腹人侥幸逃过一劫。此人找到奴婢,将慕容尚仪诸般鬼祟行为道破。”
吴皇后心里自是明白,慕容晓晓是自己派去勾引太子的,而且她还将太子要下毒的秘密带给自己。只是自己实在没有必要给香柯解释这些,便默不作声继续听着。
“近来奴婢听说,慕容尚仪又和荆王眉来眼去。身为先帝后宫妃嫔,竟然几次三番悖逆乱伦,恬不知耻!”
吴皇后终于搭腔:“那你刚才所言,蛊惑公主,又是何事?”
感觉皇后的态度有些古怪,香柯开始迟疑,听了那黑衣人的话到底是在救公主还是在害公主。沉默片刻,她只吞吞吐吐说:“自从慕容尚仪频繁出现在公主身边,公主就开始变得行踪难测,奴婢担心公主被奸人利用。”
“可是仅凭你这屈曲一面之词,就想让本宫处置慕容晓晓,我看你是把本宫当做糊涂人了?”吴皇后假装出怒相,想再诈一诈眼前这个傻丫头的话。
香柯怀中确实揣着几件颇有眉目的事情,但是惴惴不安之下,越发有些打不定主意。硬生生把自己发现的蹊跷吞咽下去,搪塞道:“奴婢自公主孩提时便日夜守在身边,公主一丝一毫的变化奴婢都清清楚楚。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蕙质兰心,只需稍加留意、谨慎防范,定能发现慕容尚仪的不轨之举和阴损之心。”
听到香柯这样说,吴皇后突然心生一计:“若让你替本宫盯着公主和慕容尚仪,你可愿意?”
“但求娘娘答应奴婢一件事,奴婢自当竭尽全力为娘娘办事。”香柯又跪拜到地上。
“你先说说所求何事。”
“不管公主最后做出什么糊涂之举,皆是受了慕容尚仪的蛊惑和蒙骗,求娘娘不要迁怒于公主。”
吴皇后淡然一笑:“自是当然,本宫与茵儿是亲母子。先帝驾崩之后,我们就是彼此在世间最亲近的人。本宫只要你盯紧公主和慕容晓晓,一旦有异常,务必要让本宫知晓,以免公主酿成大祸。”
香柯追问:“香柯此次前来,还想求娘娘将慕容尚仪派往东都城。东都城内的小朝廷,娘娘不是也正缺个精明强干的人去主持大局吗?”
吴皇后这才觉得是自己小瞧了眼前的丫头,笑道:“你倒是没少下功夫,连本宫在东都城另立小朝廷的事情都一清二楚!难怪茵儿会重用你。”
左右踱步间,吴皇后换上严肃的口气说:“慕容晓晓本宫自会多加留意。茵儿不但是本宫最亲近的人,也是五个孩子中本宫最欣赏的人,本宫有意立她为皇太女,将来由她承继大统,本宫死也瞑目。只是茵儿长大了,越发不与本宫亲近,现如今又有了自己的一肚子主意。
本宫念你对茵儿的一片赤诚与爱护,你二人有悖于人伦礼教的关系,本宫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先回公主府吧,两日内自会有可靠之人找你接洽,便于你时时传递消息到紫宸殿来。记住,你我之间的事情,若被茵儿知道了,公主府便再无你的容身之地。”
慕容晓晓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吴皇后的丧夫之痛好像就只有一秒钟那么长,然后便开始紧锣密鼓的和荆王、蜀王较劲。绛月公主的病不是五日七日便能痊愈的,也没有人敢去叨扰她。
荆王黎澹为人虽然仁厚、懦弱、单纯,但聪明才智却优于常人。他十六岁便被流放在外,远离朝堂,政治手腕更是几乎没有。他急不可耐的想笼络群臣,但是自己又不得其法。公主和慕容晓晓都是暗中帮他,自然不能替他抛头露面。
所有进宫吊唁殷贞宗的封疆大吏、王公贵族,但凡想站队吴皇后的,都想拜见一下皇后的贴身女官慕容晓晓。实在排不上队了,才会退而求其次去拜见李炯。更是有一些明智鬼,哪怕暂缓向皇后表忠心,也不肯去拜见李炯。在他们眼中,李炯只不过是靠着男宠的身份才当上了宰相。皇后娘娘换个男宠,还不跟闹着玩一样,此刻攀附李炯,将来也必定被他连累。
看着一茬子又一茬子的旧臣陆续倒向母后,荆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乎天天前往太阴阁去等慕容晓晓共商大计。可是慕容晓晓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太阴阁过夜了,一则是没有空暇,二则是绛月公主失联的这段时间她只能按兵不动。
每天在会要阁和紫宸殿之间两点一线,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下看奏折、拟召敕、见幕僚、写朝记,还有……思念绛月公主。
绛月公主离开会要阁的那天,她在含元殿陪吴皇后接见前来吊唁的西域使者。待她回来时,房间里刚刚人去楼空,只留下了床头的一盏空药碗。
慕容晓晓拿起药碗,尚有余温,心中不免一阵怅然若失:<走了也好,反正她在的时候,有香柯守着,我也没有机会进房间来看她一眼。>
殷贞宗驾崩已有月余,绛月公主仍旧杳无音讯,让慕容晓晓十分不安。以公主的性格,但凡身体稍有好转,自会行动起来。如今一直没有给自己任何讯息,难道是病情险恶?
又苦思冥想三日,实在找不到去公主府一探究竟的理由,自己又没有夜行潜入公主府的本事。思虑再三,决定在每日经香榕之手送进公主府的朝记里夹带一些私货。
其实,公主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么久没有出府行走是因为她已经有了“以静制动”的策略。完全清醒过来后,对于慕容晓晓那日不惜跪求也要拦住自己不莽撞行事,很是感激。她早已让香柯替自己传口信给慕容晓晓报平安,只是这口信被香柯截断了而已。
除了传给慕容晓晓的口信,绛月公主还有一封写给荆王的密信。大概内容是:母后多疑,手中又掌管着所有驻守西都城的军队,应避其锋芒,伺机而动,万不可私自招揽群臣,万不可公开夺储,应装作一副无所事事、无心皇位的样子来,遇事不决找慕容晓晓商议。
这封密信,公主自然是交给了最信任的香柯。香柯也自然是私自扣了下来。只不过信中把公主主谋的角色暴露无遗,她定然不敢转交给吴皇后,只是向吴皇后告发:慕容晓晓与荆王串通,让荆王闭门谢客,佯装无心皇位,以谋求伺机行动。
本来吴皇后对香柯的投靠并不十分重视,香柯之前所说的种种,无非是自己秘密交给女儿和宠臣的差事。但在此事关成败的敏感时期,香柯所述又与荆王现状十分一致,不免让她觉得有必要多加留意。
慕容晓晓与公主共事也足够久了,默契程度绝对合格。虽然被香柯从中作梗断掉了联络,但她揣度着时事和公主的心思,也已经打定按兵不动的心思。
先帝驾崩那日,皇后传递到西都城三方驻军的口谕,是由她办的差事。杀无赦三个字,便把至亲骨肉全含了进去。姜还是老的辣,凭她、公主、荆王前前后后忙了那么久,竟然没有想到联合驻军。
即使想到了,又能怎样呢?御林、龙武、神武三军,被吴皇后把持多年,密不透风,不要说公主了,就是殷贞宗也插不进手去。
忙完一天的差事,已近晚饭时间,慕容晓晓愁容满面坐在书房发呆。得想个办法去一趟公主府,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正在发愁的时候,香榕到书房来喊她用晚饭。慕容晓晓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香榕,你觉得碧池和太液池中间把守水道的军士,会放咱俩进公主府吗?”
香榕听得莫名其妙,思索片刻,应答道:“不会驱赶,但也不会放行吧。我日日去水道闸口给姐姐送朝记,都是她出来,我进不去。姐姐有公主交代的使命在身,军士们自然是不敢阻拦。”
慕容晓晓两簇浓眉拧作一团,轻轻叹了口气,又说:“那你日日见香柯,她有没有提起过公主的病怎样了?”
“没有。”香榕摇摇头继续说:“公主交代过,不可在闸口逗留,不可说些闲话,怕节外生枝。”
吃罢晚饭,听说吴皇后请了高僧到紫宸殿讲法,自然不会再喊自己去加班,慕容晓晓便去执行自己的另外一个计划。
佯装散步赏月,慕容晓晓七转八转来到太医署。夜间的太医署十分安静,值夜御医多在房内小寐,灯火通明的只有配药堂。十几个颇有些资历的弟子经常要抓药、配药到子夜时分,好让各宫各院的奴婢们黎明时分能拿到药,药得在主子们进完早膳前就熬好。
太医署弟子地位低微,自然没有见过慕容尚仪。不过,来人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华贵大方,举手投足气质优雅、从容,定是后宫品级不低的嫔妃。
众人先是怔住,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计。片刻后,年长一些的大弟子回过神来,赶忙作揖道:“不知您是哪个宫里的娘娘?请恕小的们有不便跪拜,免得脏了双手和衣袖,耽误了抓药。”
“本宫是会要阁的尚仪,闲来散步,误打误撞进了太医署,一时好奇进来看看。你们继续抓药便可,本宫来即来了,闻闻药香也很好。”慕容晓晓一边柔声细语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在堂内踱步。
大弟子不敢多问,赶忙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继续干活,又周到的安排了个年纪小一些的女弟子陪在尚仪身后。
慕容晓晓表现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指着几种样子古怪的药材问女弟子,两人聊得有来有往。
聊了一阵子,慕容晓晓看到写着绛月公主的竹牌被放到药案上,三个弟子便七手八脚的开始往瓦罐里配药。
她不动声色的来到药案边,拿起竹牌下压着的药方,笑着对女弟子说:“本宫再考考你,你若真答得对,本宫便赏支钗环给你。这张药方所对何症?”
女弟子拿起药方端详起来,不一会儿便脱口而出:“气血两亏引起的神思倦怠、疲倦无力、心悸气短等诸多病症。”
“噢?”慕容晓晓故意做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转身又对着大弟子问:“请医官说一说,这小师妹能赢得到本宫的钗环吗?”
大弟子拱手道:“小师妹所言无误。”
慕容晓晓从高髻上取下一只翡翠镂空玉钗递到小姑娘手上:“祝你能早日开堂坐诊。”
此时太医署墙外出来一阵打更声,慕容晓晓借口天色已晚,便又出了太医署。
回到会要阁,辗转难眠,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举妄动,但仍旧敲响了香榕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