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榕睡眼惺忪的请慕容尚仪进到房间。自从溪鸣身份败露被处死后,会要阁的丫鬟房就剩下她一人居住。
“你明天送朝记的时候,把此信夹进去。”慕容晓晓一边说着一边递出一张粘住边沿的白鹭纸。
“哦。还有其他话要带过去吗?”
“就说……算了,不用带话了,水闸旁有御林军士,说话也不方便。”
第二天临近晌午,白鹭纸和朝记一并被香榕交到香柯手上。香柯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妹妹。
“是慕容尚仪昨晚交给我的一封信。说来也奇怪,明明今天可以和朝记一起交给我的,非要半夜火急火燎的把我叫起来。”
香柯余光瞥了一下不远处来回踱步的军士,不便多言,没有再追问。
回到公主府,香柯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用眉刀刮开白鹭纸边沿上的浆糊,寥寥几个娟秀的小楷跃然纸上:进公主府有事相商,望协助。
既然是有事相商,香柯也不敢再扣留这封信了。思虑一番,她最终还是仔细的用浆糊重新粘上。
等浆糊干透,信交到绛月公主手上时,已经是午饭过后。
布菜的人不是香柯,绛月公主便没什么食欲,稍微进了几口,心烦意乱的回到书房。近来,她发现香柯总是缺席自己身边,越来越担心她的身体。
香柯把东西拿过来时,公主正眉头紧锁,心不在焉的接过来,便放到书桌上没有理会,转身对伊人关心询问:“姐姐为何今天去了这么久?”
“没什么,水道上多等了一会儿。”
“哪里是一会儿,比平时迟了快一个时辰!”
也许是做贼心虚,香柯竟然从这两句话里听出了责怪的意味,一时语塞,便没有正面回答:“另外一封信,是慕容尚仪交给公主的。”
绛月公主更关心今日早朝,便先拿起朝记,没有理会白鹭纸。朝记上没有什么要紧的内容,这段时间已经无人敢再争论皇后称帝和皇子继位这两个话题了。
追随黎氏皇族、忠于先帝的旧臣,被斩了几个出头鸟。绛月公主和慕容晓晓联合起来安插进朝堂的新臣,官低言轻,主子又装聋作哑闭门不出,自然都乖乖的缄默不语。而原本就是皇后党的一波弄臣,虽然等着皇后称帝自己鸡犬升天,但碍于儒家礼法,也没几个人敢大声叫嚣。
放下朝记,抬眼看见不远处正在捻茶烧水的香柯,心里一阵怜惜:“姐姐回房去吧,这些杂事让其他侍女做就可以了。”
香柯端着一盏茶来到桌边,看见白鹭纸还原模原样躺在那里,有些不甘心离开,她想看看茵儿读这封信时的神情。
公主站起身来,有些霸道的伸手截住香柯的茶盏,又重复一次:“姐姐回房休息去。若不想回房,就到我的寝殿睡会儿。等日头西斜,不似这般晒了,我陪姐姐去旖旎亭坐坐。”
大抵是不想在自己面前拆开那封信吧,香柯如是这般想着,默不作声出了书房。
望着香柯消瘦的背影,绛月公主心头聚拢来一团更浓更厚的愁云。所爱之人,日渐萎靡,害怕失去,却又无能为力。
惆怅半晌,她才想起来刚刚那封白鹭纸。读罢信上的一行字,慕容晓晓所说何事,她也猜不到。
眼前只是保全自己而已,长期躲在公主府称病,怕是母后也得生疑。公主心里并没有下一步的打算,很想找个人商量对策。
撕掉白鹭纸,公主决定进宫一趟。
正在紫宸殿批阅奏折昏昏欲睡的吴皇后,一听太监禀报公主求见,立刻来了精神。
“女儿参见母后。”绛月公主装着大病初愈虚弱的样子。
吴皇后一个多月没见着女儿,知道她病着,心里自然十分惦念。一改往日故意营造出来君臣之礼,迎上前去,牵着女儿的手便往大殿后边的寝宫走去。
“茵儿的病全好了吗?”吴皇后上下打量着女儿,想瞧瞧恢复了没有。
“这两日好得差不多了,刚能四处走动,便到紫宸殿来给母后报个平安。”
“本宫本想着去公主府探病,但太医说茵儿是悲痛过度才引发的重病,要静养。况且你父皇这一撒手,朝中诸事也让本宫焦头烂额。”
“茵儿明白,这不是病一好,就来陪陪母后!”
此番对话,说是虚情假意,倒也有一些母女情分。说是母女情分,倒也掺进去不少蓄意逢迎。
看着平日艳丽明媚的女儿此刻发饰简单,吴皇后命侍女从妆台前捧来好几个珠宝御匣,左挑右选,拿了两只上好的步摇,一个给女儿插戴到发髻上,另一个命人装好交给随行侍女带回公主府。
“父皇的灵柩……何时发往皇陵?女儿想先去皇陵看看,怕礼部有办差不周到的地方。”
吴皇后想起与自己朝夕相伴三十几年的夫君,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独自躺在漆黑冰冷的墓室,一阵久违的眷恋不舍之情顷刻间化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不过她是吴皇后,并非寻常的市井妇人,她的泪水可没有那么容易落下来。用手帕轻抚一下眼角,悲伤就立刻散开了。
“本宫听说,最近荆王窝在魏府不肯见人,蜀王也躲在驿站不敢出来。茵儿怎么看呢?”
“母后是指皇子继位一事?”
“这些天,本宫也是踌躇难定。本宫的抱负与心意,茵儿是最了解的。只是,千百年来,世间从无女子称帝的先例。纵使本宫能让江山太平、百姓富庶,怕是也难以堵住天下无数儒生的悠悠之口!”
“自从那日在延英殿与父皇做了生死离别,这段时间儿臣对朝堂之事,实在提不起精神。只觉得人活一世,哪怕是贵为天子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万般皆空。”
“茵儿自小便与先帝最是亲近。先帝走了,你又大病初愈,心里万般事都归于静寂,也不过是暂时的。你是本宫的女儿,向来与本宫心意相通。只不过年纪轻,需要多缓些时日。本宫与先帝三十几年夫妻,浮浮沉沉,同进同退,早已看惯了这些。”
“母后所言极是。若有差遣,儿臣自当竭尽全力为母后分忧。”
吴皇后说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在荆王和蜀王中挑个新君出来。”
绛月公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竭力掩盖住欣喜,面无表情的回答着母后的问题:“荆王仁厚,定能爱戴百姓。蜀王沉稳……”
“本宫考虑的倒不是这些。”吴皇后打断了女儿的话,解释道:“本宫考虑的是谁继位后更好被摆布,更好被废黜。”
不动声色的压制住心中的百般惊愕和万般愤怒,绛月公主继续逢迎道:“荆王娶的是魏家女儿,自然是有魏家做后盾。虽然关西门阀的实力已大不如从前,但朝廷内外的门生故吏仍旧是盘根错节。反倒是蜀王,没有强大的姻亲势力可以依仗。”
“嗯……本宫的想法,和茵儿不谋而合。只是黎筅已经被废为庶人,按照嫡长子承袭皇位的规矩,理应是荆王继位,本宫眼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让蜀王越过兄长去做这个新君。”
“此事还请母后容儿臣好好思量几日。”
“还是茵儿与本宫最为贴心。当前的局面,尚且算得上稳定,不急这几日。册立蜀王一事,不管以何理由,都必须要堵得住悠悠众人之口,必定需要思虑周全。”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绛月公主拜别了母亲,临走前说是要向慕容晓晓道谢去,毕竟自己昏倒后是她及时传了御医,还腾出会要阁给自己住了三日。
会要阁中,慕容晓晓正坐在书房里盯着一摞奏折发呆。书信已经传出去好半晌了,还是不见公主那边有什么安排。就在她魂不守舍的时候,绛月公主大摇大摆进了会要阁,由香榕一路引着来到书房。
“公主……”慕容晓晓整个人像触了电一般,从椅子上起身,却又手足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冲过去看看公主瘦没瘦、面色好不好,但是她既不敢,也没资格。
香榕还在一旁,绛月公主见慕容晓晓如此失态,心中略微有些尴尬,便抬手示意香榕出去。
“你说吧,何事要与本宫商议?”绛月公主特意选了个离书桌最远的圈椅坐下。
慕容晓晓脑子里找不到现成的事情拿出来应付。她只是预料到了信会被旁人偷看,随意找的托词。她想象中的绛月公主,此刻应是孱弱的躺在病榻上,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我只是想问问公主的病。昨日去太医署,偶然得知公主病症甚是严重,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本宫病死,耽误了你的荣华富贵?”绛月公主有些生气,可从来没有人敢如此随意的诓骗自己,更何况自己还被这厮诓得专程跑一趟。
“公主知道……”慕容晓晓看到公主愠怒,有些惶恐起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进府去探望公主。”
绛月公主沉默片刻,压住自己心头烦乱的情绪,解释道:“太医署的药是抓给香柯吃的。有些名贵的药材,宫外采买不到,要太医署才有。香柯又只是公主府的侍女,想要动用太医署的御医和贡品药材给她治病,本宫只能买通心腹御医,以给本宫治病的名义抓药。”
听到这些,慕容晓晓一声不吭坐回到自己的书桌旁。应该高兴,公主的身体并无大恙,自己只是虚惊一场。也应该失落,与香柯有关的所有事情公主都如此上心,自己是只可笑的小舔狗。
绛月公主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慕容晓晓,又低头拨弄了一会儿手上的茶盏,决定还是宽慰一下她。毕竟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身边堪用的人也没有几个,划不来为了一点私情断送掉一条臂膀。
“你不好奇我怎么能光明正大的来找你吗?”绛月公主主动开启新的话题。
“好奇。”慕容晓晓嘟嘟囔囔的声音,和好奇两个字,可是一点都不匹配。
“这段时间,我让你们低调行事,是为了暂避母后锋芒,以免暴露我们的真实意图。下一步如何筹谋,需要先弄明白母后的计划。”
“皇后最近倒是没少给我安排差事,但她具体是想登基称帝,还是想册立新君,却对我只字未提。”
“我来会要阁前已经去过紫宸殿了,母后想要册立新君。”
“不会吧?皇后娘娘可是名垂青史的一代女皇!”
“什么一代女皇?你听谁说的?”绛月公主被慕容晓晓这句古怪的话惊出一头冷汗。
“哦……没什么,我方才胡乱说的。”慕容晓晓突然意识到自己时空乱入,想赶紧把话题岔开:“我的意思是说,皇后娘娘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册立新君背后肯定另有一番盘算。”
“那是当然。”绛月公主将刚刚在紫宸殿听到的话悉数讲给了慕容晓晓听。
吴皇后的打算,倒没让慕容晓晓吃惊。穿过来之前,她知道吴皇后确实是经过一番废、立新君才当上女皇的。只不过,对殷朝历史不甚熟悉的她,并说不清楚具体是立了谁又废了谁,这段时间已经无数次后悔自己没有仔细拜读崔博士的殷史着作了。
“公主现在准备如何做呢?”既然后悔也没用,慕容晓晓索性继续无脑跟随绛月公主。
“帮母后办妥册立蜀王的事情。”
“明白了,那我拟好昭告天下的说辞,公主过目后,便可承给皇后。”
绛月公主一时来了兴致,便追问一句:“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帮我那傻三哥荆王夺皇位了?”
“皇后忌惮荆王之妻魏氏,荆王已经胜算不大。况且蜀王即使登基为帝,也不过是个任由皇后娘娘摆布的木偶,估计屁股坐不热就会被废掉。一旦成为废帝,怕是今生再与龙椅无缘,搞不好还有性命之忧。
如果蜀王先登基再被废,皇后再立新君,荆王便是不二人选,黎氏皇族、先帝旧臣的拥护也将只属于荆王一人。”
绛月公主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意味深长的放到慕容晓晓面前,说道:“不愧是本宫看中的人,一点就透。”
一边往书房门口走去,公主一边轻松惬意的说:“从今日起,你和我便有了在母后面前公开要办的差事,一切如旧。”
慕容晓晓明白,公主所说的一切如旧,也包括了中北山上空置了一个多月的大豪宅,太阴阁。
太阳西斜,慕容晓晓置身在下班回豪宅的山路上,手里来回抚摸着公主给自己的荷包。她能摸出来,里边装的是一张纸。在有点颠簸的马车上,她一次又一次幻想着纸上写的内容。
想到几句情话,哪怕是想到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她都会痴痴傻笑一会儿。但也就是一会儿,随后她清醒过来,大概率猜到里边装的是张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