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尚且不懂一个母亲究竟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出些什么来。
他只是迷惘地,傻乎乎地问着母亲:“这药丸当真有那么神奇?还只有两对?只要找到那个制丸的人,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吗?”
母亲的笑容更加神秘了。
“衷儿,母亲说这药只有最后一对,便只有最后一对了。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制出这龙凤丸了啊……”
她曾因无子吃过太多的苦头。
她行了上万里路,遭受了无数的白眼和暗算,才终于找到了那个被称为在世华佗的古怪神医——那龙凤丸,她求了许久,也付出了许多该付出的和不该付出的,才得来了区区的两对药丸罢了。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制出相同的药丸来。
因为,那个制丸的人,早在将这两对药丸献出来时,便已被自己干脆利落地赐死了啊——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
海誓山盟的许诺是假的。
神医的嘴,也是骗人的鬼话。
一路行来,她上了无数的当,使得她早早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她出自弘农华阴,幼承庭训,学的都是信任与背叛。
她自幼聪慧,早早地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唯有死人才足够让人信任。
那神医再厉害,再行踪缥缈又有什么用?
今日,她能找到这个神医,得到这两对药丸,来日,旁的人也能找到这个声音,得到更多的药丸——若是这药落在了后宫其他嫔妃手中,又要叫她如何自处?
只有干脆利落地杀了他,才能让自己永绝后患。
于是她动手了。
那神医空有一身绝妙的医术,但却无半点防身的技能。她不过随意地找了两个乌合之众——私心里,她还是幻想着他能逃走的。
但他却笨到了一种近乎愚蠢的地步。
眼睁睁地看着人来杀他,也不躲开,,甚至,在面临危险命悬一线时,他仍还在笑着。
一张嘴,便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不住地涌出来,望着她时,面上的表情仍如初见时的阳光灿烂:“艳娘,只要是你,我不在意。”
他的眼神在明明白白地告诉着她,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是她下令杀了他。
那时的杨艳只觉得这个人真傻。
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知道躲一下,难道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只是自己随意找来驱赶他的吗?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那是第一次,她才发现原来人的身体里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来。从他柔软的腹,缓缓地流到地板上,浸到她豆绿色的鞋子上,染到她的眼睛上。
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红。
她本能地向后退一步,瞪着一双干涩的眼睛将这个在地上因失血过多而不住抽搐的人望着。
望着他的动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再无任何声息,她才穿着那双被染红了的血鞋子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那把刀插在他的腹部,夺了他的生命。
也插在自己的胸膛上,将心脏里最柔软的那一块肉活生生地剜了出来。
那么疼。
疼到,几乎无法呼吸了。
她低着头,望着自己胸膛处缺失的那一块,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突地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一般,叫她只能茫然无措地蹒跚地走着。
门外,是陛下负着手在等着她。
见她出来,便对她微微一笑:“艳娘,求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快,将那药交予朕?”
陛下朝她伸着手,“你求了多少?快,将药给我!”他哈哈地大笑着,声音几乎要冲破天际:“日后,朕也将是有大子的人了!哈哈!昔有姬昌八百子,今日,朕也能育有百子!待得了这药,得了这药,朕定要好好地将这神医供起来,叫他好生地为朕造药才是!”
但杨艳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整个人仍沉浸在自己刚刚见到的那一幕和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的思绪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陛下便收了笑容,目光如电地将杨艳望着:“皇后,你还在磨蹭些什么?还不快将药呈上来?”
某一瞬间,杨艳心中闪过一阵迷惘。
她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寻来的药,难道就是为了与这样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她面上泪水涓涓而落,不多时,便将自己身前一小块衣襟浸湿了:“陛下,陛下,神医已死了……”她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陛下,陛下,他死了,他死了!”
她用着自己求药失败的借口,将所有的难过和伤心都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不住地在地上痛哭流涕,“陛下,他死了……您求的药,也没了……”
她将自己的裙摆提起来,露出一双被染得鲜红的豆绿鞋,“陛下,他死了……”
他再不会神气活现地与自说话,不会指使着自己去干着干那,束着手在一旁看热闹,却又在自己闯下大祸时那么及时地出现避免自己制造出更多的事端来。
他死在自己的手中。
便是临死时,那双明亮的大眼也是将自己望着的,似要将自己的容貌永远地刻在心中,永生永世地记着自己这张脸。
往日里相处的一幕幕都忽地在眼前涌现,每一个画面和瞬间都是十分欢愉又快乐的——
曾经她与他相处有多愉快,现在的她就有多难过。
她手按在怀里小小的盒子上,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动作,眼睁睁地看着陛下气急败坏地冲进房中,又满脸失望地走出来。
看向自己的脸上也满是失望:“皇后连这样一件区区的小事也做不好,实在是叫朕失望!”
他说完话,也不再顾及仍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杨艳,甩了袖子大步地离开。
他一走,身边数十个美人忙急吼吼地跟上了他的脚步,生怕被陛下落下似的。
杨艳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愈走愈远,直至消失不见时,她才终于将面上的眼泪一点一点地拭去了。
做这些动作时,她是极有耐心的。
她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自己的眼泪,直将自己的面擦到泛红几要破皮时,才终于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然后,她脱了那双血鞋子,将它牢牢地抱在了怀中,朝着与离去的众人截然相反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