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华佗仍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地躺着。
因这屋子进了人，原本氤氲成一潭小小血泊的血便被一双大足无情地踩过，又沾得满地都是，于是，整间屋子都有了不少凌乱的脚印，衬着半黄的跳跃着的烛光，便忽地有了几分可怖。
但杨艳浑然未觉。
她光着脚，一点一点地朝着他走去，直行至那个早已没了声息的人面前时，才终于蹲下来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动作——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人从地上托起，将他的头牢牢地抱在了怀中。
那是一个十分亲密和暧昧的姿态。
这一生，她从未对任何人以这样的姿态靠近过——即便是陛下，也是不曾有过的。
她从未与任何人这样靠近过。
在半明半灭昏黄的光线中，在剧烈到几乎刺鼻的血腥气中，她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面上，从他饱满圆润的额头，到他高高挺直的鼻尖，到柔嫩的唇。
或是他才刚刚死去，他的身上仍残留着余温——多温暖啊，那么恰到好处的，将她心底最冰冷的角落多熨烫得苏醒过来了。
在这片浓烈的血腥气中，杨艳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他面上，一寸一寸地抚摸着。
在他生前，这时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的手自他的唇缓缓上移，行至他仍怒睁着的双眼前，轻轻地覆盖在上面。
她将这颗年轻的头颅抱在怀里，一滴泪自她的眼中脱框而出，顺着她白皙柔软的面滚滚而落，直没入在他头顶的发丛中，才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闭着眼，将这颗头颅牢牢地抱着，直到天光破晓，直到他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余温完全地转为冰凉时，她才终于站起身来了。
一直放在他眼前的手终于挪开，原本怒睁着的眼不知何时已悄然闭上。
她将这个人轻轻地放在了地板上，让他的脸紧贴着地板，就如往日里所见到的那样——无论是在何时，或是何地，他只要想睡，便能极快地睡着了。
无论是在树梢，或是房顶，或是任何她所能想到的或不能想到的地方，他都能安然入睡。
便如此刻。
他安静地躺在那处，就像是她素日里所见到的那样，悄悄地睡着了。
杨艳甚至在心中暗暗地想着：下一刻，这个人还会一下子跳起来责怪自己又毁了他的药材，或者嫌弃自己烧的水不够热，烧火的烟太大……
天知道，她一个士族的贵女，能为这个人洗手作羹汤，早已是他天大的荣幸了。
他有此造化，便该好好地惜福才是。
她居高临下地将地上安静躺着的男人望着，等着他又站起暴跳如雷。
但这一次，他却注定不会再醒来了。
她将这个人望着，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都止不住了。
眼疾，自那时起。
但杨艳尚且不知。
她只是一直安静地站着，几乎想要就此站立到生命的尽头。直到门口处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她才终于提起了早已被冻得冰冷的双足，朝着门口处走去。
眼干涉的像是要立刻瞎了，她闭了好一阵，才复又睁开。
声音便与双眼一道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收拾了吧。”
暗处，有两个整齐的声音低声应是。
“此间之事，不可说与第三人知。”
仍是那两个整齐的声音答了。
杨艳这才走了出去。
神医的房子建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
镇上的人只知这人有一手好医术，却不知他便是那个有着赛华佗之名的神医。
那天夜里，镇上的人只知道大夫的屋子里走了水，将吃醉了酒的大夫烧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首——唯一奇怪的，却是那尸首手中握着两颗明珠。
像是谁家爱娇的小姑子用来镶绣鞋的。
但难得的是珍珠浑圆，并无瑕疵，一望便知价值连城。
好在小镇的人并不贪心。
碍着大夫素日里总不收街坊银钱义务看诊，到底是寻了一口薄棺，将大夫与那明珠一道合葬了。
这些事，已走在回宫路上的杨艳并不知晓。
她只知道自己的眼痛得厉害。
不论是想到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时，还是看到陛下身边环绕着数位美人时，都觉得那股难言的疼痛实在难忍。
到底是发妻，虽然因她求子而失望，但那种事，原本讲究的便是机缘，因失败的多了，陛下也不在意，不过略生了几天气，便复又赐了一堆东西给她。
毕竟是皇后殿下，陛下总归还是要给她三分面子。又碍着她的出身，更不敢小瞧于她——回到宫中的当天夜里，陛下便宿在了她的椒房殿中。
她是服了药的。
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求来的秘药，失去了她最珍视的东西才换来的这两对来之不易的药丸，怎么也不能浪费。
不过月余，她便传来了幸事。
陛下待她的态度也忽地好了起来——自有了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儿后，陛下待她似回到了二人新婚之时，日常行走都是甚维护她的。
但终究是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便是两个人琴瑟和鸣之时，她仍觉得心脏处空空落落的，总像是踏在冰上，似乎一不小心便会坠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次数多了，陛下也失了耐烦之心。
他富有四海，天下美人都不过是他掌中玩物，他又怎会为一个皇后停留——便是停滞，那也不过是暂时罢了。
窗外的花开的娇嫩，美人的容貌和嗓音更如一把最青春的花，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当杨艳捧着高高挺起的肚子听着宫墙外传来的欢声笑语时，这才陡然发现原来快乐已离自己那么遥远了。
再后来，有了阿衷，她便将剩下的那一对药丸妥善地收藏了起来——为的，也是阿衷。
南风不会生儿子，膝下不过两个女儿，这虽让她觉得有些不高兴，但好在阿玖却是个有福气的。
阿衷的大子是阿玖所处，甚是聪明伶俐，又得陛下欢心——那孩子，真真是一个专程为阿衷的太子之位而来的好孩子，将阿衷原本有些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护得牢牢的。
便是阿玖出身过低，她每每见着那个孩子时，也忍不住觉得喜悦。
那是祖母对孙子辈发自内心的喜悦——
但想到阿玖的出身时，杨艳仍忍不住觉得有些遗憾。
她不过是区区杀猪匠的女儿，有了大子，封了才人，便已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