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面馆时,依旧是午时日头最高,阳光最烈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在照不到光的厢房里待久了,同林斐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再出来时,只觉得照在身上的阳光烫的厉害,晒的人头脑也有些晕眩。
刺目的阳光照的人一个趔趄……当然,那么多人在场,也不会让黄汤当真摔了。一旁送他们出来的伙计忙伸手搀扶住了黄汤。
“我没事!”抽出了被伙计拽住的手,黄汤拂了拂袖子,转身对将他们送出来的族侄与面馆伙计说道:“回去该做甚做甚去!”说到这里,又瞥了眼一旁的林斐,“那门纸撕了就撕了,莫再糊上去了,当是不需要了。”
佛手化橘红……林斐这等人当然不会翻来覆去的盯着一计反复用的,那门纸,重不重新糊回去自然不重要了。毕竟这长安城里统共才几个红袍?
交待完了这一句,黄汤便同林斐、赵由一道离开了。
目送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面馆掌柜松了口气,那‘佛手化橘红’的事闹出来还以为要被族叔训斥了呢!当然,便是当真被族叔训斥,怎么回话他也早想好了。一切都是听族叔交代做的,他有什么错?当然,这回答听起来有些推诿扯皮,没有担当的样子,可……族叔一直都是这么教的,他们自小到大都是这么学的啊!
只是心里虽是这么想的,可到底……还是没有练出族叔的阅历来,没有那等‘泰山压顶而不改色’的本事,还是要顾忌一番体面的,这才使得自己心里反复来回的为自己寻理由。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大夫越老越值钱!”面馆掌柜目送着自家那位陈年黄汤的族叔离去的背影,指给身旁的伙计看,“我家族叔是不是精神矍铄?这就叫真金不怕火炼!我族叔手稳的很呢!”语气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伙计有些发懵,直觉告诉他自家掌柜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话里有话,可掌柜不解释,他一个跑堂的伙计自是听不懂这话中话的。只是本能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柜道他族叔手稳的很,可方才搀扶那位黄老太医时,他分明是察觉到黄老太医的手是在发抖的。还有,虽看背影,黄老太医依旧精神矍铄,可若是站的那么稳,方才又怎会一个趔趄,需要他搀扶?
“那门纸……”伙计想起方才面馆里那引人啼笑皆非的一幕,两只屏风搬来搬去的挡门,怪折腾的……遂忍不住问自家掌柜,“要不要重新糊上去?”
“族叔说了莫要糊!”面馆掌柜对自家这几十年的老伙计摇了摇头,说道,“上头怎么说,就怎么做。真做错了,那是上头的命令,怪不到你头上,怕什么?”就似今日,他都吓了一跳,怕捅出大篓子了,可族叔的反应……果然,听了命,办了事,管它是对是错,那责罚都是落不到自己头上的。
毕竟是族叔多少年人生阅历的结晶啊!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天塌下来,都是这一句回答便是了!面馆掌柜挺直了腰杆,负手踱步回了面馆。
……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一身杂役短打袍子的小丫头瘫坐在内务衙门的门前,哭声动天!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早将内务衙门门前挤的水泄不了,此时正对着瘫坐在衙门门前哭喊的小丫头露出不忍的神色来。
事情就这么点事,是非曲直一眼可见。于情于理,那瘫坐在衙门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小丫头都是在理的,更别提人家条子都拿捏在手里了。拿着条子领银钱,谁见了不说一声天经地义?
可就是这么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那被长安府衙的差役从内务衙门里头‘请’出来的两个管事就是不给。
“你二人是不是贪了人家的人命银钱,眼下拿不出来了?”看热闹的百姓在人群里嚷嚷着,左右这里看热闹的人那么多,谁知道说这话的是谁?
每逢似这等热闹事一出,事情的起因——那瘫坐在地上哭闹的小丫头与那被人‘请’出来示众的两个内务衙门管事是躲不得的,可围观看热闹的那些百姓,叫嚷的最厉害的那些人偏偏又恍如话本子里的背景小角色一般,没人去理会这些人具体是谁,只看得到他们的‘人墙’,听的到他们的‘声音’。
“台上的主角、配角就那么几个,背景里的人却是一堆,似‘工具’一般,该起哄的时候起哄,该出声的时候出声,该担责的时候……唔,多数情况下,谁会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色?都认不出具体是谁的小角色又如何担责?”
纪采买脸色发白,看着在内务衙门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汤圆同阿丙,想起了这句话。今日来之前,他便知晓事情麻烦,却未想到事情能麻烦成这样!明明已让汤圆同阿丙堵住一道门,他自己将另一位管事往这里拉了,却没成想眼看着已将管事拉到门口了,突然生出枝节来,又有一位管事过来唤住了自己拉来的那位发钱的管事。
他当时一看便知不好,横生枝节,必然生变!果然,两个管事只走到一旁说了几句话,先时被自己请来的管事转头就走,连招呼都不同自己打一声,还是自己一看不妙,舔着脸追了上去,好说歹说,才被那管事透露:“带着人回去吧!这银钱领不到了,上头有人插手了,你的面子不够!”
这句话一出,纪采买便知不好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头的大人们随手丢了座山堵在大道上,却能彻底堵死正在大道上奋力通行的小人物们所有前行的努力。
更可怕的却是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得了管事这样的透露,纪采买自是要打听缘由,想办法化解的。却没料到那管事只摆了摆手,道:“你没做错什么!说实话,我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怪……就怪你等倒霉,命不好吧!”
一句“倒霉,命不好!”听的纪采买浑身一凉。他也算是自小人物中混出头来的了,虽于那些大人们眼中看来依旧是小人物,可小人物的境遇,他是亲身经历过的。若论什么话是让他这等混出头来的小人物最害怕的,不是那等‘有理有据’,具体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责罚,而是全然没有理由的,突然堵在面前的拦路大山。
有理有据,至少还知晓问题出在哪里,如何化解,可那句‘怪你等倒霉,命不好’便是全然没有理由的了。有理有据的理由让人惶然、害怕,懊恼与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那等全然没有理由的‘倒霉,命不好’则只让人觉得满心悲凉,那等铺天盖地涌来的悲恸感,当真是应了那句——“哀,莫大于心死”了。
一句“倒霉,命不好!”,足以摧毁哪怕是性子再坚韧,最肯拼搏的小人物的心房。
哪怕今日之事并不是纪采买的事,按理说摧毁不到他的心房,再者大理寺要凑足老袁的体恤银钱也并非办不到。可说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可这一句按说全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还是震的纪采买浑身一晃。
那种久违的,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哀戚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恍若溺水濒死之人一般绝望!
不过好在这一回对面有大人出手,他们这里也有。
纪采买看着一身绯色官袍负手立在内务衙门门前的长安府尹,知晓他们露面之后,便没自己的事了,自是走到人群里,当起了一个合格的看热闹的路人。那句“小角色”的话便是这位长安府尹说的。
“既能替人讨要公道,算得上正义直言、行侠仗义之举,又不需担责,举手之劳的小事,也算大功德一件呢!”想起那位长安府尹笑眯眯说出口的话语,这位长安府尹颇有意思,自己遇事鲜少去求神佛帮忙,可日常求神拜佛,劝导人时又是将‘功德’二字挂在嘴边的。
既拜神佛,却又嫌少麻烦神佛,若是神佛当真有灵,大抵也很喜欢这等干实事,少扯淡之人吧!纪采买想着,看向周围义愤填膺的路人,也跟着在人群里叫嚷‘是不是内务衙门贪人命银钱了’?那义愤填膺的情绪好似能感染一般,他们越质问越大声。当然,虽然此时这些围观的路人群情激愤,可清楚内务衙门那些阿臜事的纪采买自然知晓老袁的体恤银钱于这两个管事而言并不算什么大钱,实在是懒得贪这点小钱的。
可他懂,围观的路人又怎会懂这些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大荣哪条律法写了办事前要送礼,要走关系的?没有!路人怎会懂这些?更不会懂这体恤银钱于这两个日常收礼办事的管事而言,是根本看不上的小钱的。路人所见的只有比之这些管事的月俸而言,老袁那体恤银钱确实是笔大钱。管事被豚油蒙了心,贪了这笔大钱也是合情合理的。
看着被长安府衙的差役拉出来“示众”的两个脸色难看的管事,被他二人攥在手里的那一包银钱显然就是老袁的体恤银钱了,事情一闹起来,这二位自是立时就想抽身了。可此时早不是他们想不想给银钱的事了。
被林斐一路拉来的黄汤还未走到内务衙门门口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那被愤怒的行人们指着鼻子怒骂的管事,黄汤脸色顿变,停下脚步,指着那被群起而攻之的两个管事质问道:“林斐,你……”
“欺负小辈?”黄汤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指了指人群里那两个蓄须的管事,伸手为自己比划了一下两边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林斐说道,“又是两个同令侄一般大的小辈?”
黄汤往后退了一步,道:“他二人不过是行些老规矩之事罢了,如此行径之人多的是!你等何苦单单要为难他二人?今日这一闹,叫他二人往后还如何做人?”
“老大夫又要颠倒是非,倒打一耙了。”林斐说着瞥向黄汤后退的脚步,伸手一把拉住黄汤的衣袍道,“走啊!老大夫想仗义直言,那就走过去,光明正大的替人说话好了,也好叫他二人当着所有人的面领老大夫你的情。何必在背后行那做好事不留名之举?又想做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了不成?”
脚下一步也不肯挪动的黄汤冷脸看向林斐,额上沁出了一头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盯着林斐骂道:“你同长安府那个欺人太甚!”
“不敢!若不是他二人贪人命银钱,又怎会被人仗义直言?”林斐兀自伸手拽着脚下一步不动的黄汤往前拖了两步,看着黄汤脸色顿变,继续说道,“拿了条子为何不给钱?大荣哪条律法写了有那‘不成文的规矩’?”
“屁大点的事,你两个何必闹成这般田地?”先时腹诽林斐看着清清冷冷的一张脸,那粗鄙之语却出口就来的黄汤自己亦是如此,看着自己又被林斐往前拖了两步,额上的冷汗沁的更厉害了,下意识的拽住林斐的手,后退道,“你莫往前拖了!老夫今日下午还有病人,走大道的那等,不是行小道的。”
“我这里的大道叫你扔了座山下来挡路,凭甚你那里的大道便通行无阻?”对着黄汤下意识想退不肯上前的举动,林斐看了眼一旁的赵由,赵由见状,当即会意,不由分说拽着黄汤就往人群里拖。
再怎么精神矍铄、再怎么身体硬朗,也经不起林斐同赵由两人这般将人往前拖。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群,黄汤脸色大变,语气急迫,声音却是压的更低了:“好无耻!林斐,你住手!”
“我是否无耻,是否做错了什么,老大夫大声喊一声让人评评理便是,这般蚊子叫做什么?”林斐同赵由两人继续将黄汤往前拖,“老大夫,你叫人啊!”
黄汤脸色难看至极,看着自己脚下被一路拖行出的鞋痕,急的破口大骂了起来:“好你个林斐,先时故意将话绕来绕去,说的语焉不详,为的就是连恐吓带欺骗的将老夫骗过来不成?”
若是到现在还不知晓自己早已不知不觉间入了林斐同长安府那位两人联手做的局的话,这么些年他这碗黄汤算是白干了!
可意识到有什么用?若这世间当真有后悔药可买,他定是早买上一把直接吞了!当时便不能跟着林斐过来!眼下一步错,步步错,才会招致如此被动的境地!
可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看着眼前这幅风光霁月的皮囊,黄汤额头冷汗涔涔:自老友口中听到的那些事与他这些年的经历一结合,早让他从多年的阅历经验中得到了结论——红袍手段非常,似那等卖了良心的更是如此。
其实,即便不肯承认,但林斐的话当真没说错!同样是手段厉害的红袍,往往是那等卖了良心的红袍更令人恐惧的。也更让他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为求自保,不敢招惹。所以同样是面对手段厉害之人,说到底他还是会选择欺负所谓的好人的。
这些……都是他多年阅历沉淀下来,大浪淘沙所凝结出的百试不爽的招数,可到今日……竟是不灵了?
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诚然算得上好人了。是否是真的好人,且看他被权势、钱财环绕时,是否还存着那一分为民请命之心了。这二位俨然是符合这一点的。便是看出这二位委实是太有良心了,钱、权也无法侵蚀,面对他二人时,才叫人不似面对昨日那位时的那般让人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才会得知他来面馆拜访时,敢在大道上扔座大山下来,敲打他二人。
一切的行事章法皆是按照他这些年惯有的试探路数走的,却不成想,这二位接下来的应对却同他这些年遇到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就似内务衙门多年“收礼办事”的“不成文规矩”,这二位明明懂,却偏偏装作不懂,跳过了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拿着那套“大荣律法”说事!
真是……不会做人啊!可……偏偏又能拿这等不会做人之人怎么办呢?黄汤冷汗涔涔,看着眼前的那身绯色红袍:或许,他真的错了!对方虽然是好人,却是着了红袍的好人,又怎会比昨日面对的那位好对付半分?
更有甚者,同样着了红袍,一手阴谋诡计之下方才穿上的红袍与不使手腕穿上的红袍相比,或许……当是后者远比前者更厉害!就似直到眼下,他方才发觉自己着了对方的道一般。
眼前这身风光霁月的皮囊之下藏着的可能正是最不风光霁月,最极致的算无遗策的谋算。
可这些……他不是早知道了么?最会胡搅蛮缠的往往是那等最会理事论辩的读书人,最厉害的断案高手,往往最是精通各种‘犯案’技能。如此的话……看着最风光霁月,最不使阴谋诡计披上的红袍,当然最是清楚与识得破各种阴谋诡计了。
最年轻的红袍,也当然清楚那些阅历、见识最‘长’,以丰富经验取胜的那些红袍的种种手腕了。若不然,如何……抵得住那些多年阅历经验技巧总结的攻讦?
他……好似赌注完全押反了。猛地意识到这一点的黄汤脸色顿变,多年练就的能屈能伸的本能驱使他脱口而出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低头之言:“我承认技不如人,你放手,我二人好好说道说道。”
“错了!”林斐拖着他往人群里挤的举动并未慢上半分,开口便道,“老大夫还是会错了今日我来这面馆的用意,其实我同长安府那位大人立在阳光下,哪里来的那么多算计?当然,这些话之后再说……眼下劳烦老大夫先将眼前的事解决了,毕竟我二人可没有为他人擦屁股的习惯。老大夫自己丢下的大山,劳烦自己搬走。”
说话间林斐已将黄汤拉至人群之中,而后伸手将黄汤往里一推,将他推入了人群。当然,推入人群之前,不忘在黄汤耳畔说道:“走正经大道要钱,明明该是站着领钱的,却偏偏有人要做筏子,爱看人跪着领钱;或许是看他二人总爱让人跪着领钱,老天觉得他二人实在是喜欢跪着做事,便也让他二人跪着发一次钱了!‘’
“哦,对了,今次事一出,他二人这位子定是要丢了。往后每月也只能领些内务衙门的抚恤养老银钱度日了,也不知给他二人发钱之人,喜不喜欢看人跪着领钱!”被推入人群之中时,黄汤耳畔只余林斐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