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国公有话只管说,咱两家是何等交情,百无禁忌”,叶克书说道。
朋春点点头,直言道:“义州在朝鲜境内,明军能从朝鲜源源不断地得到补给,利于敌不利于我。吾以为不妨放弃义州及义州以北诸堡,将百姓迁至赫图阿拉,坚壁清野。此地离朝鲜远,地广人稀,且民心向着大清,明军补给不易,破敌不难!”
叶克书打了一辈子仗,一听便知朋春说得有理,不过还是有疑惑,“国公怎么知道明军攻下义州后会去兴京(赫图阿拉),而不是东京(辽阳)和盛京(沈阳)?”
“东京和盛京一带,八旗丁口尚多,且一路多雄关峻岭,攻打不易。而兴京八旗大多已迁入关内,沿途雄关不多,相对易下。故吾料明军若下义州,必会去打兴京”。
清廷大量从建州迁移佛满洲入关,又补充了一些伊彻满洲至建州,但是新编的伊彻满洲大多不愿离开故乡,迁移来的远远少于迁移走的,造成了建州八旗人口下降。沈阳、辽阳因为是重镇,迁移走的八旗并不多。
“唉”,叶克书长叹了一声,“此计极妙,只是本帅办不到啊!”
如果是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叶克书敢这么干。这两位都是雄才大略的君主,放弃大量城池,换来重创明军,一定会同意。可如今这位顺治皇帝,心情浮躁,漂泊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本来,因为乌扎拉村之败,皇上就对自己不满,若不战而放弃大量城池,恐怕不等明军来到赫图阿拉,撤职查办的圣旨便来了。
朋春虽然年轻,却洞悉世态人心,微一沉吟,便明白了叶克书为什么说办不到,亦是一叹,“如此,亦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明安达理尚书,是吾满洲名将,希望他能成功解义州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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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乌拉城,阿什哈达山崖附近,清宁古塔昂邦章京沙尔虎达策马奔腾而至。
他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是来建造船厂的。此地适合造船,有大明的一座船厂废墟。
东北到处都是大江、大河,这几年罗刹人闹腾得狠,若是造了船、建了水师,随时可以走乌苏里江、黑龙江等水路打罗刹人。所以,他向顺治帝上了折子,请在此处造船、建水师。
前不久,顺治帝的批复下来了:准。
说干就干,沙尔虎达做事如同作战,一收到批复,立即来此处选址。
可造船、建水师是需要人的。宁古塔昂邦章京管辖的区域相当之大,不仅包括后世的吉林、黑龙江两省,还包括俄罗斯境内的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从面积上来说,堪称满清第一省。不过人口嘛,这地真没剩多少八旗了。
但还是有人的,这一带有几十个种族,数百个部落,被称为野人女真(北山野人、七姓野人)。其中,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被称为索伦部,其族又细分为萨哈尔察、萨哈连、喀木堪??;赫哲、费雅喀等族被称为东海女真,其族又细分为东海窝集、虎尔哈、瓦尔喀、库尔喀??各族界线模糊,族称不一。
满清将索伦部,基本上都编为了伊彻满州;对东海女真,则采用任命各族大小首领为姓长(满语“哈喇达”)、乡长(满语“噶珊达”)的方式统治。这些姓长、乡长,和土司一样,皆是世袭。
沙尔虎达想建水师缺人,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些听调不听宣的部落身上。无巧不成书,刚刚,他又收到了盛京昂邦章京叶克书的书信。书信里叶克书向他通报了明军已经入朝,正和朝军一起围攻义州,请他利用“赏乌林”,诱使索伦和东海女真各部出兵助大清抗击明、朝联军。
“哈哈哈,这个老叶克书,倒是和本帅想到一起去了”,沙尔虎达朗声大笑,唤来儿子巴海。赏乌林这事,是三姓副都统(梅勒章京)巴海的差使。本来应在七月举办,但今年因为要打罗刹人,延迟了,正好,九月底好好办这事。
“巴海,汝速派人骑快马通知索伦、东海女真各部,告诉他们九月底贡貂赏乌林。尤其要告诉那些未编户入册的部落,只要他们肯出兵替我大清打仗,也可以参加赏乌林”。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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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伦、东海女真各部,是满清最廉价的兵源,也是最勇猛的战士,往往比真八旗还凶得多。
不给人家发饷,还让人家打仗卖命,傻子也不肯呀。赏乌林,就是给这些傻子的补偿。像征性地每户收一张貂皮,却赏赐大量山区不产的布匹、衣料、盐、铁器、刀具、粮食等物资。这些物资,价值远远大于一张貂皮,等于是变相地发军饷。
除了库页费雅喀六姓在奇集噶珊赏乌林外,绝大多数部落都在宁古塔赏乌林。
宁古塔赏乌林木城,是临时用硬木搭建的城堡。自沙尔虎达下令后,赏乌林木城衙门便忙得不可开交。
赏赐的物资早已发到了宁古塔,只是因为打仗没来得及举办。要想让那些新归顺的部落参加赏乌林,光增补物资一项,就够他们和户部、工部打官司的了。
好在沙尔虎达极有远见,一担任宁古塔昂邦章京,便积极招揽东海女真各部,仅顺治十年(1653年),便招抚了赫哲部富斯哈喇等十姓四百余户,贡貂归诚。所以,赏乌林木城衙门每年都要多报备物资,倒不致于手忙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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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乌林的日子到了,木城内外聚集了上百部落,比往年又新增了二十多个部落、三千余户。
官员们按名册,念着姓名发放一捆捆的赏赐。这些物资按萨尔罕锥(下嫁各部首领的满洲女人)、哈喇达(姓长)、噶山达(乡长)、西吉坚(贵族子弟)、白人(普通族人)五个等级发放,多少不一。
早已归顺的部落简单,直接按名册发放。
新归顺的部落麻烦些,需要先编户造册,再发放。巴海按沙尔虎达的军令,告诉这些部落,东西可以领回去,但每户需留下一个丁壮,替大清打仗。
算了下,也不过增加了三千多士兵,离预想的数万大军还差得远。也难怪,并非所有的部落都愿意为了些物资便归顺。另外,可能还有一些较远的部落仍在路上。
巴尔虎达听说后倒不灰心,只要编户入册便好办了。下令将名册上,年满十八至五十岁的男子,只要无疾病、残疾的,一律编列入伍,胆敢不从的部落,发兵缴灭。这样一搞,倒还真的增加了万余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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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城的一角,达斡尔族涅柳德部落的数百老弱妇孺,聚集在一起,清点着所得赏赐。丁壮们都随首领根特木尔、卡坦父子,跟明安达理大帅去打卡马尔斯克堡去了,只剩些老弱妇孺。
“太好了,有这么多好东西呀!”
赞塔开心得大叫,他是首领根特木尔的二儿子,属于西吉坚(贵族子弟)范畴,领到了缎袍一套,包括长棉袄、裤子、帽、带、靴、袜折给毛青布二匹。附带赏给毛青布三匹、梳子一、篦子一、包头一、汗巾高丽布一丈、每块三尺之绢里子二块、针三十、带子三副、线三绺、钮子八。
这些可都是部落里造不出来的好东西呢!
“哼,土包子”,一声不屑传出,却是赞塔的女人萨拉。
萨拉可不是达斡尔族的女人,乃是满洲“宗室女”萨尔罕锥。说是满洲宗室女,可哪有宗室肯将女儿嫁到深山老林里去?多是花钱请八旗平民的女儿替代,假托宗室之名出嫁而已。萨拉家本是富户,不缺银子,可他爹得罪了人,这损事便轮到了家门口。
不去不行!
可怜的萨拉姑娘,哭哭啼啼,带着满腔怨气,从城市被送进了穷山恶水间的达斡尔族涅柳德部落。
记不住当时马车走了多久,只记得越走心里越凉,恨!恨!恨!
进了涅柳德部落,公公根特木尔问她是哪家宗室女,她心眼多,说是某位镇国公的女儿,姓爱新觉罗。
这下可不得了,把根特木尔喜得眉开眼笑,族人们,告诉大伙一个好消息,我儿赞塔把爱新觉罗家的女人娶进门了!
十里八乡都轰动了。大伙都让着萨拉,没人敢逆她的意,把她惯得不行,日益嚣张跋扈,渐渐地连公公根特木尔都不放在眼里。历史上,正是此女逼得根特木尔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率部众投奔了俄罗斯。
“呵呵”,赞塔讪讪地笑道:“让为夫看看皇姑都领到了什么好东西”。
各部落都把这些嫁进来的满洲萨尔罕锥们,称为“皇姑”。
一看,赞塔又发出了一声惊叹,一半是真的震惊,一半却是为了哄萨拉开心。萨拉不仅身份“尊贵”,长得也是蛮不错的,身材高挑,体态丰腴,皮肤还白,在环境艰苦的涅柳德部落里,算是难得的美人,赞塔爱她却又怕她。
清廷给萨拉的赏赐是女齐肩朝褂一套,包括袍子、长棉袄、裙子、裤子。附带赏给毛青布五匹、梳子二、篦子二、包头二、针一百、带子五副、线五绺、钮子十二、每块三尺之绢里子三块、漆匣一、皮箱一。
“哼”,萨拉又是一声不屑,眼色却好看了许多,这些东西也算是对自己身不由己地由城市嫁到穷乡僻壤的补偿。
纳哈拉是普通族民,称为白人,又称白丁,当年也是勇敢的战士,为满清打仗,失去了一只手臂。他领到的东西较少,不过是毛青布袍一套,附带赏给毛青布二匹、梳子一、篦子一、包头一、汗巾高丽布五尺、每块三尺之绢里子二块、针三十、带子三副、线三绺、钮子八。
却喜欢得不行,连呼婆娘和娃娃们有物资过冬了。
“唉!也不知道阿玛他们仗打得怎么样了,可千万要平安才好”,赞塔忽然说道。
这一句点燃了火药桶,萨拉太嚣张了,喜欢揽权,和根特木尔势同水火。
“汝就知道关心汝那个又黑又丑的阿玛,哼”,她是满洲女子,会骑马,一怒之下夺过一匹马,策马狂奔。
一不留神,把独臂纳哈拉领到的物资撞得七零八落。
“狗奴才,竟敢挡主子的道!”
“皇姑恕罪,奴才不知皇姑要从此过”,
“啪啪啪”,连续几道马鞭,抽在脸上。萨拉抽了人后,方才消气,继续纵马驰过。
“呸,这满洲婆姨,真不把咱达斡尔人当人看”,纳哈拉恨恨地吐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