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东都城,皇城太屋郑一个老头身着朱紫色的宫衣头戴制帽,白发苍苍拄着一根黝黑发亮的拐杖,由两名内侍搀扶着走阶梯,跨进了门槛的时候已然气喘吁吁。
御钩一掀,门帘扎起。姬文光由七八名内侍前呼后拥由御辇抬到了问政的文升殿。才坐好,一名门口的内侍“当”地敲击了铜板,接着白发老头才出现在门口。
老头一看到姬文光立马跪倒,身边的两名内侍也一齐跪倒。姬文光脸现笑容走到老头身前,亲自扶起道:“卫盐,你终于来了。朕想你了,上次让张靖去看你,问一下你需要什么,朕好叫人准备,顺便有空的时候请你过来,没想到一下子又过了这许,朕可是等不及了!”
卫盐与默立姬文光身后始终微笑看着大家的张靖对了一眼,道:“圣上这么关心,老头子我感激不尽!”
卫盐着又要跪下,却被姬文光一把攥住,“卫盐啊,你这么老了我怎么忍心让你行这些繁文缛节,快快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卫盐不迭口道。
两边坐下,侍者侍立。
姬文光笑道:“卫盐呐,朕一看见你就老是想起来你当年佝偻着背还背着朕四处走的景象,那时候你几乎就是朕的双脚。”
“啊?”卫盐年迈,有些听不清楚,要由侍者附在他耳边转述。他听完侍者转述道:“哎呀!不行不行,奴才老了,背不动了。”卫盐也开怀地笑,孩子一般的面庞,露出一口的牙龈还有仅剩的几颗黄牙。他一点自己的牙口对姬文光道:“圣上,这两年奴才的牙齿都掉光了,苟延残喘,活不了几年了,难以替圣上分忧。”
姬文光握住卫盐的手大声道:“您老身体怎么样啊?吃喝都没问题吧,一顿能吃几碗?”
这回卫盐听清楚了,他道:“老样子了,肠胃不好,不能吃凉的,一吃老拉稀。瓜果李萘都不能吃。每顿,只能吃半碗。少吃,多餐,喝一点点肉汤。精力不大好,大不如前了,过不了一会,老是想睡觉。每,就打瞌睡。”
见姬文光有些不耐,张靖这时候插话道:“老师他听地方出了乱子,就一直挂念着皇上,经常在奴才等面前他恨不能多活几年,把身子养好好继续出来为皇上干事,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皇上的下能够大治,成为千古传颂的大帝。”
姬文光有些动容,激动地握住了卫盐鸡皮一般褶皱的双手,平复了下心情才道:“还是老人家好,还时时刻刻惦记着朕。实话,这几年西边在打仗,北边也不清静,四处转饷,舳舻千里,朝廷亏空得厉害。这些话我不在外臣们面前,也就在你面前,诉诉苦。人人都道世上只有当神仙好,可是当神仙还没有做皇帝好。他们是不知道,朕这个皇帝当得苦哇!”
气氛由轻松转为低沉,一阵沉默后,卫盐道:“圣上圣躬可还安好。”
姬文光道:“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是大不如前了。每多是喝汤,再吃一些粥,平日里多不想尽膳,经常头晕,容易激动也容易乏。”
“皇上要多多保重身体。”卫盐颤悠悠道,“凡事不要激动,清心寡欲,多把事情交代给下面的人做。再让太医给开个强身健体的方子,让太宰请个理膳的高手,再让地方多进贡一些理气健脾的物产。”
“嗯,嗯。”姬文光连连点头,“吴世倒是进贡了不少土货,菱莲芡薏不老少,各地也有进贡不少百的人参,灵芝燕窝堆积如山。”
卫盐点头,“吴世倒是忠心耿耿,处江湖之远依然忧心圣躬,是个好臣子。”
“是啊。”姬文光眼睛雪亮道,“对比起来,其他人送的山珍少有之货无不都是变相的扰民,甚至有趁机大肆耗费民力搜刮民财的。只有吴世是既谅朕躬又体恤民力的,送的都是土特干货,而且都是让送奏章的驿传顺路捎来,并不扰民也不糜费,并不是讨好朕,是真正为朕的社稷着想。公心如此,朕心稍安。”
卫盐动容道:“这几年奴才远离中枢,并不清楚这些,不过若这种人一定要中用啊!这时了不起的社稷之臣,也是下之福啊。”
“嗯。朕已经有所安排。不过只要西边战事不息,东南暂时还不能缺少了他。有他在十万大军的粮草就会有保障。交给他,朕放心。对了,你举荐的那个刘世让我让他先回来了。”
卫盐脸色一紧,“圣上撤了他的职了?”
“哪里!”姬文光道:“朕是把他调回来述职了。这两就该到了。”
“哦。”
两边默然半晌,张靖提醒道:“圣上,您上次不是老师好久没有卜筮了么?”
“对对,张靖提醒得好。”姬文光来了兴致道:“卫盐,朕好久没有看你卜筮了。”
卫盐收拾收拾道:“好,奴才家伙什儿都带来了,上好的龟甲。”
身旁内侍送进来一个玉匣,在卫盐的示意下一打开,只见明显是仔细打磨过的,龟甲滑溜发亮,上面无规律地用锐器钻了一些孔洞。孔洞周围有些焦黑,还有一些大大无规律的裂缝漫布其间。
卫盐颤巍巍地举着龟甲,“来之前我都准备好了,上好的龟甲提前烧好了,卜的是我大周朝的国运。”
“好!那结果如何?”姬文光着急地问。
卫盐满是褶皱的双手摩挲着漂亮的龟甲,捧到姬文光的眼前,突然颤抖不止地下跪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姬文光疑惑道:“喜从何来?”
卫盐指着其中一道长长的裂痕,颤巍巍道:“奴才卜过了,由龟甲这道皲裂犹如长蛇的裂纹,还有中间那一道微不可闻的转折可知,我大周朝的国运尚在道途,犹如日照中远远未到消亡的时候。虽然目前偶遇曲折,但是最终还是能化险为夷。”
道此处,卫盐激动流泪道:“曲折过后的大裂纹是下即将中心征兆。而且圣上您看,看这些由孔洞和裂纹组成的纹路脉络清晰,可见鹑首之状。其上应象井、鬼、柳三宿,下应地理雍州之分野。所以奴才恭喜圣上,这预示着圣上的下将有能臣干吏出现于雍州之地!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张靖闻言看向卫盐眼中寒光一亮,姬文光不知是喜是忧,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大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清晨,东都城内,皇城御马道上。
风尘仆仆,下马,牵行,交过缰绳马鞭给接待的黄门。牙兵被领下去先带到驿馆休息。刘世让经由走在前面一两步的黄门领着来到了工房内沐浴更衣。短暂的休息进食过后,刘世让又被领到明堂太屋高台基下一层的班房中等待。其间,黄门与班房内的内侍进行了简单的交接,内侍简单明了下圣上还有活动。因为不知道接待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所以刘世让一直打醒精神等待召唤。没想到一直等到了日上三竿朱色赤黄,打着瞌睡的刘世让才被叫醒。一问内侍,已然是巳时三刻!
刘世让被两名内侍带出了班房。低级内侍们大多只做一些跑腿杂役,日常活动范围也只在皇城之中或宫城附近,未能得到应有之锻炼,加之净身乃是人身一道难关,危险性如同死过一次,所以大多身体偏弱且消瘦。又多因做卑微之事位常处于人下,所以气度多卑弱,看起来其貌不扬。而刘世让虽初入皇城态度谦卑,但却头顶着西戎校尉、雍州将军的头衔,实权主一方军政。他这个西戎校尉可不简单,在朝廷只是中等的军职头衔下,却掌管着朝廷用于讨伐西戎族的十万边军,而雍州将军有权署理一州之军事。下九州,雍州得其一。雍州是个大州,地方千余里,所以刘世让是个十足十的地方当权派,封疆大吏,气度不凡;又兼多年行伍之中,历经风沙磨砺,虎背熊腰体力充沛,是个彪形大汉,所以内侍们在他面前身材如同鸡一般不可同日而语。刘世让既鹤立鸡群于众人,难得的是粗犷的体态下还有极其秀丽的面庞。威仪与柔美结合于一身,不由得更令一旁的内侍们更是内心羡慕,自惭形秽。
姬文光的一纸诏令简洁明净,令刘世让因摸不着头脑,是福是祸内心惴惴。他尚在城外三十里就被太尉周密的人截住了,令他没想到的是身为当朝三公之一的太尉周密居然在城外要道上驻扎着愣是等了自己一一夜。看来自己一路平装前进还是没有逃过有心饶眼睛。
这次会面极为秘密,周太尉的意思是要自己设法与西戎族促成和议签订合约,尽早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征战。因为这场持续了六年之久的大战实际上发轫于长日久的侵凌和日复一日的对峙械斗。帝国所有的边境每年都会发生无数次不会记录在案的此类事件,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事件会发展到需要采取发动一场旷日持久的征战来解决的程度。这场战争发展到如今不仅是早已将战斗与生活糅为一体的西戎族吃不消无力东侵,就算是体量如此巨大的大周朝廷也已经筋疲力竭。早一日结束对双方都有好处。
周密是太尉,上马管军事以及各地武官守备,和自己密议并不算越权,他虽只是三公之一,但其言行背后何尝没有位列三公之首的大司徒卢九蕴的意思,甚至还不乏三公之一御史令羊柯的意思。外朝三位一体,结成集团,与宦官集团之间的争斗势在必校往后朝廷的局势必然更是波诡云谲。
周密的劝言不能不是出自肺腑公忠体国,军人出身的刘世让尽管心中感佩不已,然而面对对方的殷殷切切他却不敢作一字之承诺。因为事情之复杂已非自己所能控制,除非谋划这场事情后面的人愿意结束这场纷争,然后再花和战争持续同样长的时间消弭仇恨方可。但据他所知之冰山一角此时发展至今日是有绝大之计划的,绝非任何简单个人所能转圜。
这场不该存在会面结束后不久,刘世让前脚才一进城就被宫里的人接去了。导致自己都没能见上先行派往京中打探讯息的信使。风云瞬变,现在的刘世让可以对目前京中形势是一无所知了。本来有心向带路的内侍们打听一些消息的,只是一路上内侍们既刻意沉默,相互之间也不话,刘世让也不好开口。
一行人绕下了一条回廊,却在廊庑之间迎面碰见了几名内侍抬持卫盐的御辇。会面结束,由于原定短短的时间被大大延长了,卫盐毕竟年迈看起来十分疲惫。姬文光于是命人用自己的御辇将卫盐送回去。廊庑并不宽敞,本来就是一条生活用道,只容两人两三人并肩而校只是因为姬文光有寒症怕卑湿,喜欢在建筑于高台之上温暖干燥的太屋中听政会客,所以才时常选择于此处活动。这时卫盐的御辇已经占去了通道一部分空间,卫盐一行人与刘世让一行只能擦肩而过。并行错身的一瞬间,卫盐在诸人掩映之下上身灵敏地凑近刘世让耳边道:“老头子我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两相迅速交错而过,卫盐依旧躺在辇上病恹恹的,沉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刘世让脸上那一刻的神情似惊诡怪诞,不一而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