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康王命后将军楚玉掌宋固营,两个万人营相互掩护、次第退入洛京城。康王一边不断将辎重、器物、牲畜迁往濮阳以备后路,将人口、妻儿军属等秘密迁往濮阳,一边加固城防,大肆赏赐鼓舞士气,做好坚守城池的准备。周军跟进围城,将洛京城四面围了个扎实。经过北城时,周军收缴左将军宋固家别业作指挥处居所,连同别业一同俘获了左将军宋固及其家人,包括他的夫人王夫人在内。
宋固被王夫人折磨得死气沉沉,经常胡言乱语,被周军俘虏时的一顿打,反而清醒了过来,竟抱着周军士兵的大腿哇哇大哭。他这种表现令人分不清他是更加清醒了还是更加糊涂起来。周军士兵照着宋固的脑袋就是一顿踢,宋固瞬间泪尽,哇哇喊痛道:“周军大爷!我要见你们将军!”
周军见这人迷乱得很,还要再打,张万城闻讯赶过来,远远地喊道:“住手!”
士兵不敢再打,肃立一旁。宋固看见张万城赶到,如遇故友,顿喜出望外,泪流满面道:“张将军!救命,我要投诚——”
张万城蹲身下来,扶起宋固,宋固一把扑到张万城怀里,呜呜地委屈地哭得像个孩子……
当晚,计议妥当,由宋固偷偷潜入城内劝降部属。夜半时分,夜深人静,正是人最熟睡的时刻,突然北城三个城门中的一个悄然开启,周军徐徐入城。天明时分,杀声顿起,呼声大作,周军在城内发起冲击,遍地开花,不到正午,大获全胜。姬延寿及一部分王军由楚玉率领夺路逃出城外。傍晚,王军收拢人马,得数千兵,径往濮阳去了。
当日午后,收拾完城内外残局,周军出榜安民,军兵归城。
此战,宋固共收得四五千兵,又俘虏了降兵四五千,在城外扎寨。兵营中,宋固得胜归来,一时风光无限,巡行于营中,视察着官兵加固营寨。忽然,辕门口躁动起来,宋固闻讯赶至,见是自己夫人带着一票蛮横的家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寻到营里来了。宋固下意识地想躲,恍然间忆起自己的身份,顿时鼓起勇气,与心中惧意并驾齐驱。半晌,天人交战,勇气终于战胜了惧意,他抬头挺胸,命人备马,挥鞭打马迎了上去。
见到宋固,王夫人满面恨意地咒骂道:“你这个死鬼,还不滚回家去!打完仗还赖在军营里干嘛?过夜啊!”
与以往宋固的反应不同,此时的宋固一想起惨死的妾室,被关在尸房中的数日,还有以往的虐待,一股怨愤油然而生,填满了胸腔,他忽然大喝一声道:“左右,将这泼妇人给我绑起来!”
“是!”卫兵喝道,哗啦啦兵甲撞击声中,他们冲向了王夫人,顿时将王夫人按跪在地,一旁狐假虎威的家人见状,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宋固踩着马弁的后背下马,施施然走至王夫人的面前,王夫人破口大骂道:“宋固!你别忘了我可是王家的女儿,你有今日花的全是我王家的力气……”
“住嘴!张嘴!”宋固一脸恨意地吼道。马弁真的上前“啪啪啪”掌了王夫人三个嘴巴子!
王夫人被打得嘴角红肿,犹自骂不停嘴。
宋固恨恨骂道:“泼妇!你说对了!我宋固能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
王夫人一愣,顿时又硬气了些。却听宋固又道:“我宋固今日的成就应该分成两边,以前是靠你王家所赐,从昨天起就不是了!我宋固之所以能有现在,都是我自己挣来的!”宋固环指四周的瞩目的兵丁,豪声道:“你看到没有,这所有,都是我挣来的!再不是靠谁的所赐了!”宋固趴到王夫人的耳边,大声吼道:“你听懂了没有!”
王夫人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哑然无语。忽然又眼神一厉,她抬起头来,恨恨地望向宋固,道:“你毁了我的一生……”眼中精光一闪。
“什么?”宋固一阵狐疑,忽闻近处嗡声一响。宋固迅疾转头向着声音寻去,这一转头,迎接他的是一道寒光。一支铁弩影斜斜穿透了他的颈项,去势未绝插在那掌掴王夫人的马鞭心口,马弁低头一看,应声倒下。宋固只觉得脖子一震,伸手捂住血孔,只是任他紧压,鲜血仍自指缝间流出。他抬头一看,面前一名士兵正放下手臂,手臂上架着一架罕见的连臂手驽,他低头一看,血已流到胸口,不由愣愣地倒下。
宋固一死,周围士兵都震惊莫名,围了一圈又一圈,却没人有动作,大家都看着王夫人。那拿手按住王夫人的士兵松开了手,渐渐往后退却,王夫人膝行至宋固尸体边,冷然盯着宋固未瞑的双目,牵动着嘴角的浮肿,面容诡异地笑了。一旁的家人反应过来,一位老家人默默走到王夫人身边,扶起她道:“夫人,回家吧。”王夫人呆呆地点头,抬头向人群中扫视,只见那名击发手弩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将手臂垂下,手袖顿时掩盖住了手弩。士兵缓缓退入了人群,一眨眼和光同尘,不复能认。
康王的队伍渡过黄水河,车驾后发先至,在河北赶过了转移人口和辎重的队伍。两边合作一处,向着濮阳兼程而行,数日后直达濮阳城下。濮阳是魏公的封地,魏公亲自出城数十里,将康王一行迎进城去。康王知道此番失败,周军定会犁庭扫穴,追击而来,一进了濮阳城立马召集官军将领商议,布置城防。濮阳的后方是安阳,安阳伯已被康王罢黜,现在是康王的人在驻守,康王将驻守安阳的人马也调过来濮阳协同防守,准备背水一战。一边为了笼络魏公,又将原先曾许配给淮阳王世子与睢阳侯世子的康乐公主再一次许配给了濮阳魏公的世子,康王与濮阳魏公结成姻亲之好。
康王等从洛京带来大量的军眷亲属,全部安置在濮阳城中。康王自家本在濮阳有大宅,于是举家搬进了宅第。全家人数日奔波,栖栖遑遑,犹如落难,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都舒了口气。随着生活的安定,家人紧皱的愁眉终于稍稍舒展了些。
一旦安定下来,全家人都仿佛忘记了忧愁,忘记了形势的严峻。唯独康乐公主终日闷闷不乐。康王姬延寿老来得女,视若掌上明珠。康乐公主无疑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从来全家人都围着她转。但是近来随着时局的逐渐严峻,姬延寿竟三翻四次将自己的女儿“抵押”出去,忽而许配给这家,忽而许配给那家,完全当女儿货品一样,这令生来从未受过半点委屈的康乐公主倍感沮丧,虽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那些驸马半个字,因为任性如她不准任何人提起驸马二字,但她还是能从许多人看她的眼珠里发掘出那些没有言传的“底色”。曾几何时她是所有人羡慕和嫉妒的对象,如今风水轮流转,大家都在笑话她,暗地里消遣她,这些她年纪虽小,但心知肚明。
背地里的流言蜚语,嘲笑讽刺,康乐公主一想起别人会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便觉难以容忍,忧伤无助。人是否要活成为别人眼中羡慕的焦点才叫没有白活?又或者一定要好于平均线以上太多才能满足?又或许都不是,人只是想无忧无虑地活在故事里,或者回到以前,就算仅是这一点都太难办到。
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周围的环境和面对的人,那就只有改变自己,若连自己都无法改变,那就只能逃离。康乐公主无法改变一切,于是想到了逃离。她要逃离父亲的冷漠,要逃离人情的世故,要远离这无情的世界,她只想逃离。
暮春初夏,黄水河涨。喻示着黄水河上游已进入了多雨的季节,不久雨带即将东移,多情的雨水将会纵情奔放、覆盖住美丽饶实的濮阳郡。
春日无多,夏季翩翩。官人家属们耐不住季节的撩拨,想要在炎炎夏日到来之前好好纵情一番,于是许多人车马出游。大路上,平民人家聚上三两户邻居阖家出游,寒士结伴出行,行酒吟诗,富贵人家宝马香车,分曹射覆,侍女幼童击鼓传花,娱游嬉戏,承平日久,俨然有意无意地忘却或者忽略了随时笼罩于顶的战争的阴云。
姬康乐,康王姬延寿的幼女,封为安乐公主。十五豆蔻,此时的她斜倚栏干,百无聊赖,一入室内虽锦绣帷幄,却春帐愁云,见景生烦。不久前刚在姬延寿的安排下与未来的丈夫濮阳魏公的世子见了一面。虽然隔着珠帘,但那濮阳魏公的世子相貌丑恶,隔着珠帘也未能减轻康乐公主对他的半分厌恶。酒宴不欢而散,康乐公主仿佛得了重疾,开始茶饭不思。姬延寿是个十分保守之人,女儿必须遵守礼法,所以康乐公主养在深闺,只能结交一些王侯家女,功臣后代,素来没有多少友人,与她最是谈得来的只有执金吾大将军池树勋的女儿池瑶。今日池瑶约了康乐公主,两人结伴出游,游于黄水河边。
郊外景色迷人,江苹烂漫,百花争艳,千朵万朵。只是再美丽的景色都掩盖不住暮春那一抹行将离去哀愁的底色。康乐公主感怀身世,竟然看得愣住了。抬头远望,忽觉远山漫漫,犹如仕女春睡,曲线撩人,又见江水滔滔,东流不尽,眺望上游,漫漫不知何处。忽见中流一叶扁舟击水,纵浪沉浮,逆流上泳,顽强不屈,数只白鹭翔飞于天际,绵然无尽意。康乐公主不觉心头剧震,忽生一股心绪、一脉勇气连绵不绝而来!
康乐公主想象自己像那鸟儿一样翱翔于水天之上,只想要打破俗世的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