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好看得眼都直了,心刺痛。他双拳紧握,青筋暴露,正好碰到萧哑牵制的手。两人对视一眼,萧哑摇了摇头。
苏亭道:“爹爹,你怎么来了,不先到女儿那里去?这几个月你不在,女儿可想你得紧。对了,女儿刚刚选中得了花魁头名。没丢您的脸——”
“哈哈,”张二爷一个三十多岁青年人,笑得如同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他溺爱地道:“我女儿真是为我长脸了,爹爹这几个月到雍州当应差去了,也想你得很。”
苏亭这时候“哎哟”一声,好像才发现似的,她惊道:“爹爹,你的脚受伤了?”
“一点伤,不碍事。”
张二爷恨恨道:“被哪个不长眼睛的东西害了。”
花慕雪一阵苦笑。
苏亭看着张二爷脚面,眉头一皱,“咦”了一声,“这蝴蝶结扎得可真标致。”
张二爷嘿嘿笑道:“四姑娘包扎的,这手艺!”
苏亭闻言向花慕雪道:“亭代爹爹向四姐姐致谢。”
“哪里的话,趁手做的。”
花慕雪趁机问张二爷道:“二爷,您在雍州呆这么久,这几个月西戎的战事怎么样了?”
“那个,”张二爷神色不自然地道,“胜胜,没有什么大进展,惭愧得很呢。”
从张二爷的反应神情和话语,花慕雪已经心中有数,她没有追问。张二爷也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
这时候张二爷的另一个随从上楼,他身材板正,匀称修长,步子稳如泰山,明显是个练家子。他来禀道:“大人,底下有一群人喝醉了酒,听苏姐在这里,想要硬闯上来。”
“轰走轰走!”
张二爷不耐烦道:“叫他们滚得远远的。”
“是!”
随从转身要走,张二爷眼睛一转,又道:“慢着!他们有没有自报家门?”
随从道:“为首的一个人自称赵钦贵,喝得醉醺醺的,暴跳如雷,是司隶校尉赵廷廋的公子。”
“其他人呢?”
“有两个郎官,许献,杜若;还有三个散骑,丁骏,许陵,袁崇。还有个自称大司命杨琰的儿子杨蛟。”随从言简意赅,“他们都被我先拦下了,不过很嚣张。”
吴书好一惊,他所听到的这些名字都是他在朝廷中经常打照面的人,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仕族出身,背后实力雄厚。不过他此刻注意力很快又落到了苏亭身上,苏亭似有所觉地侧脸看了一眼,他便又把眼光收了回去。
张二爷眼睛一眯,也不避讳众人就在那里用指节敲击着桌几盘算道:“赵钦贵是司隶校尉赵廷庾的儿子,马上要出缺当荆州的侍御史了。杜若的老子是少府令杜杲。许献、许陵两个是已故太尉杜威的外孙子,这个老家伙临时前把两个外孙子都派安插到朝廷里了。杜威又是杜杲的族叔。袁崇是司隶少卿袁胜功的弟弟。司隶校尉、司隶少卿都凑齐了。还有个少不更事的杨蛟,他的父亲是杨琰,与杨荃又是同宗。嘿嘿,好嘛!今日里半个朝廷的文官都来齐了!”
张二爷眼睛危险地一眯,苏亭知道他这是动了杀机了。
“好!”张二爷思虑已定,一拍桌几对随从道:“你去,先把那个赵钦贵捉住打个半死,其他人都抓起来打一顿,然后告诉他们今是谁在这里。”
随从应了一声,龙行虎步下楼去了。半晌众人听到楼底下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又半晌,随从大步流星上楼来,一气不喘禀报道:“禀报,赵钦贵打个半死扔出去,让随从收回去了。其他人打了一半,听是大人您在这里,里面有个自称庄王的王子,是‘不知大人在楼上,如今冒犯了大人,愿改日登门请罪’,所以前来请示大人。”
张二爷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半晌才道:“这个庄王的王有点意思,懂些规矩,那就给他老子个面子吧。其他人都放了吧。”
“是!”随从依言去了。
茶叶上来了一半会,众人都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没人品尝。苏亭给张二爷奉了一杯,眼神闪烁道:“爹爹,您慢用。”
张二爷将茶杯一推放下。他摸着苏亭手,当着众人面把玩着,怜惜地道:“这双手可真是好啊,哪个不想摸?”接着他一低头,不去看苏亭希冀的眼神,“这些狂蜂利平日里没少骚扰你吧?”
苏亭这种女人最可爱的地方就在于她从来不索取什么,但二爷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只要她点个头,资源就自然汇聚到她这里,只是付出的代价必须倾其所有,而且没有自由。
看着张二爷抚摸苏亭的手,而苏亭予取予求的模样,吴书好双眼喷火,如被虫蚁啃嗫,他坐立不安,不能释怀,又不想失态,只能强行压抑住自己。不一会额头上便汗珠如豆,手指深深掐入了大腿肉。要不是萧哑暗中按住他,他真恨不得起身砍了那双贼手以泄愤。
苏亭抽回了手,低声道:“谢爹爹关心,奴家——”
“不要自称奴家,显得生分,叫女儿!”张二爷不容置疑地道。
“是,”苏亭道,“谢爹爹关心,女儿领会了。”
张二爷“嗯”了一声,起身道:“行了,我累了,先回去了。”
一旁随从赶紧搀扶住,张二爷转向花慕雪道:“四姑娘,账本等你对好了就签字交割吧,别再等了,等得越久只会是你们那里越有问题。”
花慕雪起身道:“好的,二爷请放心。我今看了没什么问题,到时候禀报阁主,就能交割了。”
“但愿如此吧。”
张二爷点点头,思虑深沉的样子。
苏亭也起身道:“爹爹,我送您。”
“不用。”张二爷道。他不经意瞟了一旁的吴书好一眼道:“你们年轻人,多相处一会。”他这会真的像是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了。
苏亭一愣,这才看了吴书好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等抬起头来时,张二爷已经一瘸一拐地被扶下了楼梯。
吴书好眼神热切地看着苏亭,一刻不离。苏亭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却没有看他。气氛有一丝尴尬。
花慕雪向着萧哑和吴书好道:“抱歉,方才失礼了。”
吴书好没有听见,他突然想起一件极严重的事情,忍不住移开了眼睛,对萧哑道:“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他所指的是张二爷。也就是当权宦官集团张靖的亲兄弟——人称空裆范蠡的张甲。
张甲是个去了势的宦官,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亲近女色。
吴书好憋了半,终于有机会问这个问题了。
原来吴书好虽然在内朝任职,归属于宦官管理,但他毕竟是士宦之家的出身。随着文光朝内部势力矛盾的公开化与权力争斗的白热化,不仅是外朝的文官集体与宦官集团势不两立,内朝长时间被宦官压制的士人与宦官集团之间的关系也是泾渭分明,鲜有交集。
当然,有权势就会有人身依附的关系,和人身依附关系的裙带化,进而如同工蜂壮大蜂巢,它们会自觉匹配和维护这种人身依附关系,以从其中获益。
随着宦官集团的崛起,和外朝三公六卿势力的衰弱,机会和权力摆放在宦官集团里,当然会不乏投机钻营之辈刻意阿附,并趋之若鹜。随着阿附宦官集团的士人队伍的壮大,文官集团感到由内部分崩离析的极大威胁。为了遏制这种趋势,他们及早做了预防。居安思危是、未雨绸缪是文光们经常强调的理念,他们也确实付诸行动了。
外朝士流开始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为了能够从根子上杜绝这种行为,他们怀着士林对阉饶根深蒂固的夷弃,以及对于他们只是由于亲近子就掌禁中枢的忌恨,还有对外朝士人权力被凌替、边缘化的不满,大肆排斥那些亲近宦官的人。这期间但凡有那些敢于为宦官做事的人,都会遭到士林的唾弃,名声肯定是无法挽回了。只要谁一朝上了宦官的船,一经发现他就再休想在士林有一席之地,休想交到一个士林的朋友。
曾经有一人因结交宦寺,最后被逼年纪轻轻就辞官致仕、打包归家。从此再未在士林中听闻此人名字,也没有听有哪个地方官员幕府用了他的,看来也只能终老于家了。这对于从就被教育以下为己任的文生来,是无比残酷的。无异于在其身上打下了永不叙用的烙印,并判处了他政治生命、文学生命、甚至精神生命的死亡。
因为对这样的人来,除非他家底足够殷实能够自给自足,否则他总要出来换取立身之资的。文生手无缚鸡之力,所恃唯有刀笔,无论你是要入私塾当教员,抑或是入哪家幕府为胥吏,都有可能因为名声的问题导致无人敢收。因为一旦接收,任何人就成了变相与士林为敌,并也要遭受文人势力的报复打击了。这种报复虽不见血液,却恶臭难闻,受一次也就翻地覆了。
这下毕竟已有上千年的文官传统,文官遍布下各地。上到三公六卿,下至塾师医生,全都是学文章的。尽管中枢最强大的权力看似已经宦官集团手上,但宦官的数量、质量毕竟有先的不足。首先,宦官的数量不可能充斥于中下层的机构中,其次,被充为宦官的不是因为家贫就是为了躲罪,或者干脆就是犯了案的充官家属。宦官下达的政令命令最终还是得通过京官、地方官、下头的胥吏去执校所以那些胆敢投靠宦官的饶下场大都非常悲惨。
因为宦官能给的只有官职,却无法保证他们在社会关系中的地位。他们不仅出门常遭白眼,而且处事还会处处碰壁,不仅要面对官场里的各种掣肘,还要时时警惕同僚的挖坑陷害,所以要么一事无成,成为人人喊打的庸吏,要么被成功下绊子最后阴沟里翻船,落到被降罪的地步,所以大多数人根本混不下去。
所以当文官集团对滥开边衅极度抵制,姬文光到最后还是只能依靠宦官,派出宦官四处去弄钱和收税。
别看文官们平常文章辞藻满口仁义,实际上坑起人来手下不留情,基本还是属于人斗的范畴,只不过他们比常人更多的一样文斗的武器,无情地刀笔,这一点可是独创。对于侵犯他们道统的宦官,他们敢于采取非仁义的手段,并且无所不用其极。当然,还是有胆敢于冲破禁制者,通过文官们通过联手排挤的三板斧,以及应对手段的升级,效果还是摆在那里的。毕竟,纵观文光朝,越到后来敢于同宦官为伍的越是少数。
所以,当吴书好看见惶台上有内侍张甲,他才会如此害怕和惊讶,他害怕的是他毕竟是士林中人,如果被人看见误会他结交宦官那他就麻烦了。他可不想成为人人喊打的士林独夫、过街老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