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好对着萧哑一笑道:“我正在写一本书,以记录这些年来在东都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读书心得,奇闻轶事等。现在正为难着,不知道是该蕉读学札记》好呢,还是蕉增广闻录》合适?”
萧哑走近几步,以便将文章内容看得更详细些。只见文章开篇写道:“魁花者,列于星曜,比之魁星,照临四季之君子。使其得仙灵之裕养,拔而壮者,菁而灵者,秀而丽者,傲视旁枝,艳压群芳,此之谓花中之魁也……余之于惶台也,列诸宾,入诸幕……”
萧哑读完第一段,不由心生感叹。吴书好博闻强记,将前两日在魁花楼、惶台上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写了上去。可见他对此事极为重视,之所以大唱赞歌,恐怕都是受与苏亭邂逅一事所激发,并为成为苏之入幕之宾而自豪,移情作用心重而已。
萧哑叹了一气道:“叫做《增广闻录》好一些,不必拘泥体例,内容体裁亦不受限制,既可以资学习又可以增广见闻为目的,何乐而不为。”
“得有道理!你倒是见识不凡。”
吴书好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翻到扉页,下笔凝重地写下来“增广闻录”四个竖字。又道:“不过体例也是极重要的,我打算往里面写些坊间传闻的史,稗官野史也自有可资后世研究的价值。”
不愧为名门出身,太子舍人,一手工笔字写得极为漂亮。吴书好写完,萧哑暗叹。
写完扉页,吴书好边收拾文房,来回游动,取这弄那。萧哑奇道:“要出去么?”
吴书好道:“你去盥洗室盥洗一下,随后吃早餐,吃完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东都城外,沧浪水浩荡向东奔流。大江边南行东去的折角处,有一处庄园,是为康王别苑。别苑里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千本竞秀,万花争艳,蜂蝶趋鹜,奇鸟奋翼。又于花丛间引水作曲水流觞,滥觞荡至,人手捉之辄饮。庄园浩大,无人游赏处至多,以致十之八九的流觞无人捉取,一半个时辰之后酒气散去辄不可品用。被下人就水清理,倒上新的酒浆,耗费至为巨大。
此刻,偌大的别苑里,除了些添酒的杂役,花间只徜徉着三个人。一人蟒袍犀带,浑身鎏金饰物,体格壮硕,雍容尊贵,只是岁月催人老,脸上皱纹深深,望着已有五六十岁年纪,他是大周内朝九台的宗正,是当今皇帝的叔父,也是皇室宗族的族长康王姬延寿;另一茹头哈腰,是在前引路的王府侍者,不时为华贵者取饮;跟在华贵者身后三四步远的是个布衣老者,白发苍髯,他一路跟着,手执花匙,执礼甚恭。
在一片牡丹花海之前,姬延寿缓步停驻,为之流连。侍者见状忙蹲身到花径旁流水中取觞,高举过头跪行奉到华贵者面前。
姬延寿摆了摆手,侍者又膝行退开一边,奉酒等待。
康王道:“花太医,你善于治花,能使瘠者腴之,病者安之。这也是众人称你为‘花太医’的原因。”
“康王爷过奖了。”花太医道。“养花只是贱道,百业之中无一称,不值得以太医相称。”
康王又道:“论治花,本王可能不及你,但若论识尽下之花,你可能就不及本王了。”
“是是。”花太医恭敬道。
“你可知道百花之中,何种为最?”康王问道。
花太医抚须想道:“却不知康王爷所指的是何种最?人斗胆答问,岭南有一种茉莉花,人虽没见过,却闻过枯香。人以为若以芳香论,当为最。”
康王笑道:“你也算有见识的了,百花之中,岭南之茉莉花,每年夏季花开时幽香弥远,于刮风雨后最佳,堪比秋之桂花幽香暗传。其弊在太,花朵仅如鼠耳大,不可称最。再。”
花太医对道:“传言庐山有瑞香花,有酷烈之奇香,闻之可助睡眠,若堪称奇,可为最否?”
康王道:“奇确奇哉,不过世上传言之奇花异草又岂止一本?哪堪称奇!再,再。”
花太医又道:“忘忧花,立名甚奇……”
“忘忧花其少而绝种乎!不予取信。”康王一口回绝。
“蔷薇花开似锦,可为最否?”
“花团锦簇,谄人媚世,因繁而滥也!不叫人惜取。”
“莲花,清逸丽人,不蔓不枝。可为最么?”
“清则过矣!需知至清之水则无鱼,至察之眼则无徒。世间只有直者易死,哪闻枉者易曲?”
“芙蓉花,如何?”
“芙蓉花丰姿艳丽,占尽秋情,以临水自照种者为佳,其性情夭冶可知。”
“梅花……梅花有十二香,万选香、水玉香、二色香、自得香、扑凸香、筭香、富贵香、混沌香、盗跖香、君子香、一寸香、使者香,名异而质同。”
“直臣以梅花自喻,君不闻‘直如弦,死道边’之语乎!”
“菊花如何?”花太医眼睛一亮。
康王仍是摇头,道:“夏有夏菊,秋有秋菊,冬有寒菊。一年四季占其三,宜乎其为‘长生白,久视黄,共拜金刚不坏王’。不过唯独于春百花争艳时不长,有隐逸之性情,缺了一股睥睨百众的王者气概,正如身怀绝技却与人无争,岂不可惜?”
“如此,则芍药可否?”花太医想了许久,再道。
康王对曰:“芍药花大类牡丹,若论丰富灿烂,则不如矣。世人以之为花相,以牡丹为花王。花有殊质而自甘为相,犹人有殊才而自甘人下,不知其可也。”
“牡丹既可以为百花之王,王爷以为如何呢?”
康王哈哈一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虽如此,但仍不足以服本王。你看我这园中光牡丹就有千余本,妍姿各异而名同,可见牡丹其情矫揉,此亦可彼亦可,杨花水性。而名盛者多为诛戮,爱时栽植左右,一旦弃之如敝屣而铲除者连片连亩,比比皆是。所以唯恐盛名之下亦未必是福音,有如此多之缺陷,亦不能称为最。”
花太医绞尽脑汁,终究想不出了,他道:“如此,则人不知了。康王爷如知道可否告知人,不知王爷认为哪种为最呢?”
康王一笑,不答。他撑开双臂,走入一片牡丹花海之中,流连道:“市上花才百种,本王这里不算其他,仅牡丹就有千余本。其名品亦有在人口者:浅红是百叶仙人,白如玉是月宫花,深黄色是黄娇,白如雪是雪夫人,白如粉是粉奴香,紫、花、黄、緑是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云紫、盘紫酥各有千秋,王子、出様黄、火焰奴是正红,太平楼阁是千叶黄,各有名目,花样浩繁。本王有如此多本花,世所罕见,可谓百花仙人乎?”
花太医道:“人肉眼凡胎,真仙人哪里是等闲识得的,康王爷见笑了。”
康王道:“你看这里的千本牡丹,每一株都鲜艳夺目,挺拔盎然,这都是花太医你打理的功劳。”
花太医道:“康王爷谬赞,人只不过是识得一抬举牡丹之法。”
“哦?”康王道,“怎么?如何个抬举牡丹法?”
花太医道:“需常以九月取角屑硫黄,碾如面拌细土,挑动花根壅罨,入土一寸,出土三寸。地脉既暖,立春渐有花蕾生,如粟粒,即掐去,惟留中心一蕋,气聚故花肥,至开时大如盌面。”
康王听得连连点头,赞道:“不愧是花太医,此法甚妙,简明易懂,人人可依样做葫芦,甚妙。”
花太医道:“有部《花经》流传于世,以九品九命升降次第百花,世服其允当。不知康王爷可知道?”
康王道:“哦?有这等事,来听听。”
花太医道:“恕人斗胆以告,九品九命升降如下:
一品九命:兰花、牡丹、蜡梅、荼蘼、紫风流;
二品八命:琼花、蕙花、岩桂、茉莉、含笑;
三品七命:芍药、莲花、檐葡、丁香、碧桃、垂丝海棠、千叶桃;
四品六命:菊花、杏花、辛夷、豆寇、后庭、忘忧、樱桃、林禽、梅花;
五品五命:杨花、月红、梨花、千叶李、桃花、石榴;
六品四命:聚八仙、金沙、宝相、紫薇、凌霄、海棠;
七品三命:散花、真珠、粉团、郁李、蔷薇、米囊、木瓜、山茶、迎春、玟瑰、金灯、木笔、金凤、夜合、踯躅、金钱、锦带、石蝉;
八品二命:杜鹃、大清、滴露、刺桐、木兰、鸡冠、锦被堆;
九品一命:芙蓉、牵牛、木槿、葵花、胡葵、鼓子、石竹、金莲。”
康王爷击掌叹道:“果真是花太医,见闻识广,本王此生生在帝王家,尝尽冷暖,来生愿做花太医!”
花太医跪拜道:“王爷谬赞,人愧不敢当。”
“痛快!”
侍者奉上美酒,康王一饮而尽,将杯一抛,落入就水中,荡一荡,跟着缓缓的水流稳住漂走了。
康王走出花丛,体者急忙跟上。康王沿着禊池边走边道:“明日的宴饮可都准备详细了?”
侍者答道:“具体的安排都在庄王爷在筹划当中,遵您的意思,一切按照他的吩咐,都准备详细了。”
康王一顿道:“明宴请的这位贵宾虽是从民间来的,但是身份尊崇无比,千万不能怠慢了。贵客吃素宴这事十分重要,务必不能出了差错。所以我想知道详细,你跟我。”
“是,人晓得。”侍者道,跟上了继续向前走的康王。
“明日主食准备有自家禊池所产的玉臂龙(莲藕)
、千金菜(莴苣)、一束金(韭菜)、发自深山邃谷味极甘香的玉枕薯、产自稽南能解百毒的龙须菜、昆仑紫瓜(茄)等。珍果类单荔枝就准备了几种,普通种类我们叫做绣水团,蜀产的种类叫做川丸子,闽产的叫闽香玉女,与产自岭南的龙眼,都是去夏用快马从各产地运来,贮藏于冰窖中的。其它珍果像掌扇冈(樱桃)、睢阳产的鸡冠枣、今春产自江南的瑞圣奴(柑)、余甘尉(环桃)、淮南的千头木奴(橘)、岭南产饭后用的橄榄等,全都是各时节鲜采急运然后贮藏在别苑冰窖之中的。其它汤汁饮品,像鲜榨的功德浆(甘蔗汁)、现做的胡麻自然汁、翰林虀等材料都已准备妥当。冷金丹、云英麨、一枚萧然丸等皆已提前齐备,只等明日开封品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