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十八年十二月,今年的最后一个月,沧浪水以北,处处大雪纷飞。似乎随着雪花飘落,人们的精神也趋于安定。
没有了四处起火的灾异肆虐上报朝廷,盗贼在腊月里也安安静静猫冬,少了行踪,一年来如滚锅沸水,天下的纷纷扰扰,也总算暂时平静了下来。
白色的雪花压满了台阶,张靖裹着大氅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台阶上,手里端了个折子,离太屋的门越来越近。
“义父!”
太屋门下闪出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隆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脚底踩着薄布鞋,脸蛋冻得通红,双手置于胸前,十只手指冻得像一串紫色的葡萄。
张靖在少年身前蹲下身来,拉着他的手呵了口热气,又放到大氅里暖和。张靖道:“丕儿,大冷的天儿,怎么穿这么少?”
张丕擤着鼻子道:“义父,我不冷。”
张靖掏出他的手道:“都冻成什么样儿了!还不冷?人又不是铁打的,冷了就要加衣服。”
张丕道:“以前这么冷天儿的时候我就在有钱人家的灶房门外过,里面烧火,可暖和了。那时候都没这身衣服穿。我现在穿出去给他们看,肯定羡慕死了。”
张靖摸着张丕的头,谆谆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没衣服穿没暖屋子住是穷,现在有了不穿不住就是傻。明白么?”
张丕吸了下鼻子,点点头,“孩儿,明白了。”
“明白就好,义父还有事,”张靖转对伫立门边当值的小黄门道,“你陪张丕到尚衣监以我的名义领一套丕儿能用的小氅。”
小黄门躬身道:“是。”领命带着张丕离去了。
张靖转身进门,解开大氅,抖落一身雪片,对另一小黄门道:“挂到班房里去。”“是。”
张靖经过重重木阶,推开太屋大殿里的门帘,里面四角燃着火炉,却不见皇帝踪影。张靖出声,诧异道:“皇上呢?”
值班太监马上答道:“回尚书令,皇上今儿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居然跑去尚书台藏史府去了。”
张靖脸色一寒,冷道:“没大没小的东西!敢对皇上不敬,嫌自己脑袋不搬家么?”
值班太监噗通一声跪地,惶恐地连打自己嘴巴子道:“尚书令饶命,小的嘴贱,再也不敢了!”
“知道就好!”张靖拂袖而去,值班太监摸着打破皮的嘴角,左右看看,有丝不忿地爬起身来。
尚书台,藏史府。姬文光头发花白,神情憔悴,蹲在地上,怀里抱着几个本义,一张张撕下来,扔往地下的铜炉焚烧着文书。张靖有进门来,轻声叫道:“皇上,您在干嘛呢?让奴婢好找。”
姬文光抬了抬眼皮,手上一慢,道:“你来了,朕找到了册封刘世让的文书玉碟和诰命,你过来帮朕一起烧掉。”
张靖蹲身,接过文书,往火堆里扔了几页,对姬文光道:“皇上,张万城刚从陕关发来消息,说雍州刘贼逆兵正厉兵秣马,有东侵的意图。要不奴婢将文书念一念?”
姬文光闻言一顿,道:“不用念了,朕不想听。他是不是又来向朕催粮食和冬衣了?”
张靖道:“张万城说已经有许多冻死饿死的兵了。”
姬文光截口道:“江南的漕粮和棉花吴仕道运到了没有?”
“目前尚没有。”
“粮棉什么时候到,你跟紧一点。”
姬文光道:“你就就把朕刚刚的问话,回复给张万城,跟他说等江南的粮食棉花一到,马上给他运到,有了粮食就不会饿死,有了棉花就不会冻死人。”
“奴婢遵旨。那奴婢先去回旨了。”
姬文光道:“不用急,现在没有军情。去通政司,到库房里把今年卢九蕴最后上的几道奏章都取来,朕要看看,另外将他那几月所有言行,摘抄录成一册呈给朕。”
“是。臣马上去办。”“去吧。”
不到半个时辰,张靖就把几份奏折都找到了,连同一份刚誊抄笔迹未干的记录呈到姬文光面前。
一瞬间,姬文光表情呆滞怪异起来,伸手放到了奏章封皮上停留半晌,又退了回来。
张靖道:“要不要奴婢给您读一读?”
姬文光道:“不用,朕先不看。”拿起记录孜孜地看了起来。半晌他突然长叹:“卢九蕴真是一片忠心!”他举着记录,给张靖道:“你念这一段。”
张靖说着纸上皇帝所指,念道:“五月某日某时,卢九蕴曰,国计民生,家园社稷终要毁于二三子之手。”
“再念,下一句!”
“往后乱雍州者,必刘世让也!”
张靖念完,捻纸的双手颤抖不已。
“卢九蕴质朴无华,是朕瞎了眼!”姬文光抽回纸片,紧紧地握住道,“卢卿是我大周贤相,是朕辜负了他。朕要亲自写一篇祭文,写好你派人到卢卿墓前去烧给他。”“奴婢遵旨。”
感叹尤深,沉默有顷,姬文光问道:“周密不上政事堂,最近在干些什么呢?”
张靖惕厉道:“最近不是闭门读书,就是拜访友人。并无什么特别的言论行为。”
“朝廷司隶校尉的位置还空着吧?”
皇帝问话,风马牛不相及,张靖闻言有些困惑,答道:“禀皇上,是。司隶校尉的差现在还由司隶少卿袁胜功兼着,一般无异议也该提正职了,只不过朝廷还没有下正式的诏命而已。”
“袁胜功是袁千秋的儿子吧!”
“禀皇上,是。此人任司隶少卿已久,公议都说他沉稳干练,有乃父之风,是不是给他转正了?”
姬文光闻言不置可否,却道:“司隶手下管着公差,公差半兵,该归周密管,让他推荐个人担任吧。”
张靖闻言大惊,慌忙拜倒,叩头道:“皇上!”
姬文光无奈看了他一眼,“只要朕还没死,就没人能动得了你们。吩咐下去吧,以后外朝官员还按原来的规制,想上奏的上奏,不要限制他们。”
张靖趴在地上,眼睛滴溜溜地,心念电转,只得道:“是,皇上,奴婢谨遵旨意。”
姬文光眼光落在那几份尘封已久的奏章上,“你们先出去吧。”“是。”
张靖退出去,看见姬文光眼神呆望着奏折的封面。一时不敢便走,他留在门外侯着,安静许久,隐约听着门内传来几声哀哀的痛哭,张靖亦心不忍,挥然泪落。
仿佛一个秋冬,凌霄书院已经古旧,积雪皑皑,门可罗雀。
宿舍中,萧哑已经静坐了许久,双眼盯着书桌上的一封信笺,好似入定了一般。那是吴书好留下的最后一封给苏小亭的书信,萧哑至今还没有送出去。
吴书好因随姬文光太子姬崇乾为了解天王庙之围前往幽族营盘交涉,结果被活活打个半死,回去没多久就伤重而亡了。肖书受了重伤,他底子好又好武艺,挨这些鞭笞要不了他的命,太子姬崇乾亦受惊而死。萧哑闻讯,心中一恸,生命至脆弱。第二次感受到那种贯彻天灵盖的血腥与恐怖,又参杂着一丝风雨飘摇,萧瑟家国的滋味。自己这无家之人,也不禁深感痛彻无奈。此刻仿佛才能体会到朋友们的家国情怀。
心痛之余,萧哑又不禁想道,人这一生不知有多少素昧平生开始的相遇相知,最后不是天各一方就是天人永隔,好友终其一生能够相知相守的当真是凤毛麟角的事。一想到如此令人痛心疾首之事,以后不知还要经历多少,萧哑心中更加沉甸甸了。
真有宿命这回事,奔赴未知的前程,走向难以规避的归宿命途,就叫做宿命。问题是,有谁不是可怜兮兮地在宿命前苟活着呢?
终于,萧哑轻轻撕开了信封的火漆,展开信纸,吴书好写的是一首诗。
《咏西施,亦寄予怀》
范蠡无心揖朝廷,西子西湖浣洗衣。
浮槎远放江海中,解缆长作钓鱼人。
将身投诸风霖里,日落水生竹林密。
草偃风吟鉴风雨,伯牙子知音难觅。
初年佳树结佳果,初遇佳人成佳话。
月老牵绳非无意,长愿君心似我心。
读完这首情意绵绵,满怀期许的诗,萧哑一时间沉默许久。
萧哑将书信送到了魁花楼去,显然苏小亭很快就看了,并且回了一封信。
君之转寄吴公子信笺颇多,小亭尚无一回复,今日之日,君宁无寒心责怪之意乎?前所未答复者,于心何忍,然情意一事,自古难求,小亭今宣之于口以尽言于君前。
吴公子为国捐躯,重于泰山,小亭心实敬佩;吴公子之情,小亭实心难收。古言鸳侣难求,何始于今日?绮梦难圆,实纠于心结!况商女之妾,难启于高堂,后庭之花,咸没于谤议。君其察之,则吴公子在天之灵,谅能体察。小亭在日,亦能慰怀。
苏小亭说得对,痴心未回,自己宁无责怪之意?苏小亭也写得明白,自古感情难圆满,况且她还体谅吴书好的官宦出身,礼教之言,人情可畏。萧哑心想,这大概就是吴书好与苏小亭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天王庙外,曾经的车水马龙,已繁华落尽,不是荒烟蔓草,只剩残垣断壁,覆盖了厚厚的雪。烧得乌黑的巨椽只剩下根部,墙垣石阶只剩下基础,烧焦和死人的味道,挥之不去。萧哑特地写了两首小诗,一首是纪念吴书好发要写三志之《读学札记》、《增广闻录》与《周游志》的,一首是祭奠他所认识,平凡人生中的吴书好。
《纪三志》
飙风野马九千里,青空浮云万万世。莫将心事等闲度,援笔落纸风采溢。
《念友人》
晴空星成海,荒唐纸作舟。与君共杯酒,同销万古愁。
周围许多位置摆了贡品祭奠,被野狗前来刨食,祭品乱摆,黄纸乱飞。
一股手指上涌起的“焚字诀”灵力,将写着两首小诗的纸焚化在空中。纸灰飞扬,萧哑蓦然陷入了冥想。他的冥想似乎能倒影出当年扬州城内,六一阁的九宫格书柜上一个爬梯子的瘦书生……自此伊始,回顾了一切。这个人先是吴公子,扬州刺史吴仕道的公子。后又是凌霄书院的学生,太子的属臣,名叫吴书好。再之后,他作为从臣为幽人鞭挞至死,为国捐躯,萧哑才忆起他的大名是叫吴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吴书之死,或许只在正史里轻描淡写地一笔,可能连名字也留不下,但也可能在野史里,在文人笔记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一人之死,亦落举家哀鸣。然而天下之人,乱国之中,谁人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