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十八年腊月某夜,姬文光在太屋召见其次子煜王姬崇邦。姬崇邦今年十一岁,英王死后已为姬文光最年长的皇子。
姬文光卧病于床,此时已不能独自起身。因见父亲憔悴,姬崇邦不敢近前。姬文光屡次招他到榻边,他才肯慢慢靠近,才始靠近,眼泪滴溜溜地流下来。姬文光握住姬崇邦的手道:“你与父皇许久不见,如何?”
“我怕。”姬崇邦实话实说。
姬文光摇头,道:“胆子好小。父亲病了,容貌虽不好看,但是不用怕。邦儿,你是父皇的儿子,跟父皇是一家人,做父皇的是不会害自家孩子的。”
“嗯!”姬崇邦重重地点头,童言无忌道:“父皇,邦儿不是怕你的样子,邦儿是听人说父皇不好惹。”
姬文光夷然一笑道:“天下人都不好惹!邦儿,你能跟父皇说实话,这很好。不过全天下你唯一要听的是父皇的话,别人的话多半都不可信。”
姬崇邦道:“回父皇,那师傅的话能信吗?娘亲的话能信么?”
姬文光道:“娘亲的话当然要信,但等你长大了,就不能总听娘亲的话了,做事要有自己的主见。师傅的话也要听,只有父皇制定给你的吴仕道师傅的话你才要听。”
“哦,邦儿明白了。”姬崇邦歪着头掰着手指总结道:“邦儿觉得父皇的意思,意思是说,邦儿一是要相信亲人,二是要,二是要相信亲近的人。”
姬文光笑道:“邦儿,你有悟性。父皇内心很欣慰。接下来父皇要跟你说的话,你好好听。”
“嗯,父皇请说。”
姬文光仰望黑域一般的大殿穹顶,呆呆出神道:“朕留给你的只有半壁江山,另外半壁江山是你的师傅吴仕道。”许久,他叹气道:“十余年来,父皇太想毕其功于一役,削平所有叛逆,为你们缔造一个固若金汤的大周国,但无奈人心叵测,叛逆却越削越多,直至如滚雪团,不可收拾,方才悔悟。英王汝兄之死,父皇难辞其咎。古语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民之有过,过在朝廷;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而已。朕今方觉,却太晚了。以后你若登大宝,务必使朝廷君臣一体,内外勿生异心,但凡还能维持下去,一定要宽以待人,解除徭役,减免赋税,与民休息。我大周尚可一救乎!”
当夜,张靖、郭仪、李德全、马值、贺余年、程宫、高富贵、张甲等八大常侍在皇宫内的一处宫房中秘会。
姬文光此番言语大概是其最后自白,在召见煜王之后数日内,姬文光数次病聩昏厥,病入沉疴,已无多日。此时,在九州大地之上业已流传千年大周皇朝,终于在这位拥有着斯文年号的文光皇帝带领下,历经十七载呕心沥血的无效率统治之后,走到了寿终正寝的边缘。“朕的宏图伟业!付诸东流!”姬文光于弥留之际念念不忘。十二月中旬的一个黄昏,日色薄暮,一名帝王走向了其生命的尽头,日头落尽,姬文光亦溘然长逝。终于文光十八年十二月,年未四十。
大周朝廷的权力构成从发生到发展成形再到稳定,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多年前,大周从一个小生命开始发轫的时候,周朝始祖披荆斩棘,需要脑袋别在裤腰带里的猛士能人,那时候生命都得不到保证,更别提政权权力,当时权力结构的只要构成是功臣。
武功征伐,功臣受功封妻荫子,传之后代,同时出于稳固政权的需求,功臣的权力势必要大部回收到较可信赖皇室手里。那些竭力想要保住到手权力,或者妄想分享权力的人往往比较难以避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悲剧结局。
除掉了功臣,此时皇族宗室权力集团一家独大。但同样出于稳固权力的需要,宗室的权力还需要更加集中一点,但皇帝的精力又比较有限,特别是传到第三代之后,远离了大自然环境管理的皇帝继任者们的精力与他们的创业祖先相比已经大不如前,他们的先天条件限制了皇位本身更多集权的需求。此时他们必须依靠文治来治理国家,因为除了皇帝宗室的精力在退化之外,功臣后代的精力也已衰退。文化不长进,在物质上极度丰足又缺乏精神方面约束的种族通常会走向堕落,这一点更甚于皇室。
一国的开基,通常需要武功的强盛,而文化的兴起,需要文治的奠基。一国从兴起走向繁荣,又需要稳定的内外部环境,尤其是内部环境。内部环境的团结和稳定离不开文治的推行。在一定程度上兴起于平民阶层代表民意又代表了公平的文官集团应运而生。
此时的文官集团以文起家,又擅长打理文治政府,他们理所应当掌理枢机,这也使文官集团逐渐壮大。几代人过去,当文官集团过度膨胀,而又因为不可逆转的裙带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世袭的文族,因而部分丧失了其平民代表性和维持社会的公平性,那么它也就走向了下坡路。文权的代表性权力具体化为相权,此时它可能会因为膨胀的势力或不可抵御的诱惑力而部分干预了皇权,然而它又必须承认皇权的至高无上性,否则它自己的行政权力亦无以附丽。
在皇权这最终仲裁权力的裁决下,过分干预皇权的相权受到削弱。皇权需要依赖相权来治理国家,所以既要削弱相权又要保证相权不至于崩盘。要削弱相权就需要引入另一批权力的执掌者,用他们来平衡相权。通常皇帝的姻亲家族较为适合。姻亲家族通常可能来自于功臣家庭,是为勋戚。最初引进勋戚的皇帝通过拣选,发现他们比较适合于平衡相权。他们出于特殊关系,需要维护皇权的权威来巩固自身的地位需要,天然倾向于皇室,他们的后代可能是下一代皇室重要成员,维护皇室就是维护他们自身。他们能够影响皇室的最重要的手段是通过婚姻,皇室的年长女性通常比较有搭配后代配偶的权力,她们比较会选择自己的家族或倾向于自己家族的家族,这是家庭习惯,也是人性使然。几代之后,勋戚被固定在几个家族中轮转。
但是勋戚容易因过度干涉皇位的继承权而受到皇位继承者本身的反感,或者因为他们自身的并不洁身自爱而广受诟病,通常这个时候,他们易于丢失皇位继承影响权,或者因之受到忌惮和排斥,这也是勋戚权力通常无法延续下一代人的缘故,他们的权力之路过于狭窄了,只有前进,退一步或倾斜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勋戚权力是功臣和姻亲权力结合的嬗变,又称勋贵。通常他们崛起于换代,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们也会在没落于换代,皇权继承不是他们能垄断的。
权力天然都有巩固权力的需求,权力需要稳定不易,但当权者往往容易忽略,只有变才是维持稳定的本质,而不是不变。处于渐进改革阶段的权力通常都先进于维持一成不变政权的权力。
功臣、宗室、相权、勋贵走马灯般的存在,就像一棵大树木的根部,他们之间的演递盘根错节,是基于皇权巩固的现实需要。有时候皇权也会遭遇反噬甚至取代,是政权无可救药沦落深渊的时刻,不完全是政治架构的问题。
宗室、勋贵、文臣,像是个三角关系,彼此都是过程相互作用的产物,他们互相制衡,在最高权力仲裁下达到平衡,皇权是制衡三者的最终砝码,通常皇权倒向谁,谁就能压制另外两方,独掌朝纲。有时也会有意外,当这三方都得不到皇权所有者的信任的时候,就会有另外一方出现,他们依然可能是皇帝最亲近的人。由于皇室生活所限,所以选择范围并不大,宫女因为男权社会和生存环境文化力不足的缘故,难以派上用场,而男性的异化一端——宦官容易崛起!成为抑制其他权力的第四方。
但是宦官统治通常只是皇帝统治的副产品,难以长久,因为他们的局限性,他们的权力来自于帝王,是帝王权力的衍生品,宣泄口,帝位在流动,皇帝不是永远一个人当,一朝天子一朝臣。
所以宦官权力稳定性较差,通常是短命的。而突破这种局限性通常意味着掌握帝位的废立权。但他们要么达不到这种权力高度,要么就算勉强达到了,随意的废立又会导致权力的不稳定甚至崩溃。根源在于他们的权力根植于帝王,帝王弱势到任由废立,当然他们的权力也要接近崩溃,这就像竭泽而渔,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本质上,宦官的权力依然是皇帝的权力,宦权只是皇权的分支。
这些权力之中,皇权天命神授,宦权最不稳定和短命,功臣之权只在一定的历史阶段起作用,勋戚权力只发生在特定时期内。唯有相权最具有民意基础和弹性。一朝天子一朝臣,明朝散发弄扁舟。相权与皇权内外相对,本应成为权力的主心骨,但因其构成基础是广大的土地使用者,天生具有内敛的保守性,无法促使政权升级,更因而无法保持政权的稳固,更因为人性天生的腐化症不时发作,而影响了权力的稳固性与合法性。
举其要言之,唯有当一个权力构成以皇权为核心,以相权为经纬,以宗室、功臣、勋戚、宦官杂用之,其政权才能长久稳定且走向繁荣,任何一方权力过于偏颇都有可能导致权力结构崩溃。
可见一朝之中,皇权乃是正统最大的力量,中央集权名正言顺,而各势力围绕帝星,众星拱月,通常此情况最是稳定,所若有所偏颇都会导致内乱。大周朝立国数百年,兴衰起伏,曾在文光初期的励精图治中俨然有中兴气象,而如今随着姬文光一死,又似乎走到了十字路口。只是这一次,皇位继任者或者其中有任何一方势力是否有能力力挽狂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