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此是良人相约,亦是一家团圆的日子。过了这天,年就过了。
洛京城,康王的部队攻城愈发猛烈了,攻城的器械也愈发精良了,城里损伤愈发的重了,物资也愈发匮乏了,局势仿佛一下就推到了生死边缘。那些乐观的人不再乐观了,那些悲观的人也无从悲观。康王的人,他们在城外,有多年的积蓄,有几乎无限的资源,时间掌控在他们手上。
重光朝廷,诞生于内忧外患的新旧交替的朝廷,终究是没能等到徐州的援兵了,他们无法获悉求援行动已经在一场意外中意外结束了。
前言曾表,此书乃根据一古残本所编。对于这一时期的大周,残卷中有一段记载甚详:
……太子受惊,一夕而亡。旬月之间,上亦崩。先帝所生,煜王长,当立。宦者惧其稍长,不敢立,乃矫命立灵王。灵王幼,止二岁。百官非议,当立煜王,宦者固不许。大臣乃密谋诛杀宦官。事泄,反为宦者所杀。大臣乃闯宫杀宦者二千余人。煜王嗣立,康王犯阙,将破京师。百官震恐,皆议迁安。迁安之日,长虹贯日,寒风飒起……
总之,面对残局,如果只能在城破被俘和突围求生之间选择的话,重光朝廷最终选择的是后者,准备东迁寻找立足点。
四城之中,论攻城力量北城最猛烈,那是因为康王当前,攻城部队有一支属于他老本的部队,可谓不惜血本。东城睢阳侯和南城外的淮阳王兵力充沛。相比较之,只有西城的攻城部队最弱。不单因为宜阳泰王和安阳伯两军是各诸侯中力量最小的,还因为两人各打自己的小算盘,互相都想要对方多出力,然后自己分功劳,早就不是很和谐了。而且,再往西就是陕关,那里还有朝廷的一支守关部队。若危急时,尚可一用。
突破城池的行动有了方向,接下来就要确定大军的走向。众人商议,各献其计。若大军出城后,往西是雍州,是绝不能去的。往北是兖州,民贫地瘠,气候干旱,又不时有幽族骑兵出没,也不适宜朝廷驻跸。往南则为大山,路途险阻,几乎是死路一条。所以最终定论皆议东行,往东需要突破睢阳和濮阳之间的封锁线,之后就是一片坦途,或到青州,或到徐州,皆可有保证,而且东方辽阔富庶,当可以支撑其朝廷转移后的生存和反击。
最终议定是在正月十七日大凌晨前,军民车马万余人将从西城白虎门突围,之后折而向南,又折而向东,当可金鳞脱钩。
突围前一天,入夜,城头上多置假人。张万城提前挑拣收拢了精锐士兵与民壮,所有人互相监视,谁也不允许走开,竭尽全力不准走漏风声。
子夜,马戴嚼子人衔枚,官军左臂皆缠白巾。一夜未眠的众军士及官员家属,还有属于他们的财富被悄悄搬到了白虎门旁。黎明时分,按事先约定好的时辰打开城门,顿时千骑在前冲向宜阳王和安阳伯两军营寨交汇处。冲营既破,接着数千锐士开道,护着太后与皇帝及宫人。车马财宝续其后,由民壮运送快速奔出城西。然后是妇孺在后。此次逃难,许多官员的家室及官兵民壮的家属都跟着突围,一路上密密挨挨,哭哭啼啼,不尽其数。最后是千余人的兵丁断后。
队伍如愿冲破了围城军的营寨,后面跟着大批军民。理想很美满,计划的也很好,但是实际操作却不是那么回事。由于载具、体力、机动能力所限,队伍稀稀拉拉绵延了十余里。前头的骑兵部队走出十里地,队伍的最后还在城门头拖延。这无疑给了围城军侦查敌情和作为很大的机会。西城门外营寨里的部队被冲垮四处逃散后才不到半个时辰,康王的部队反应过来,很快就发现城中的虚实,发现一夜之间守卫城墙的部队都变成了稻草人。于是攻城部队马上架云梯入城,打开其它三处城门,大军穿城而入。骑兵部队分别从东城、南城和北城杀向城西的朝廷大部队。
措手不及的朝廷各部队首尾难以相顾,部队被惊惧逃命的民人冲散,将找不到兵,兵找不着将,士兵各自奔走,鬼哭狼嚎,混乱不堪。现场士兵和民壮丢下大批的车马、舆服、器械、军资、珍宝、亡命奔逃。
天渐明白,城头日出照见一众人马在城西口平原上冲荡驰突。时值黎明前后,众追兵冲散了的官兵、车马、民众、妇孺、老弱不计其数。数万人的场地,各人顾各自的亡命,犹如一场巨大的旋涡花开的盛宴,一头扎进旋涡去后连追兵门自己也都晕头转向了,再一经双方兵马下意识的驰突,彼此就更不能保持彼此队伍的完整性了。一场突围和追击的事件在巨大的不确定环境下,被生生演变成了一场混乱的谜一样的喧嚣。
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是橘黄色的,才一会就变白了,然而无法令人感觉到一丝温暖。好一场混乱,似乎是天地也看不下去了,很快,一场大雾,笼罩了原野,一团乌云遮盖了天空。太阳,不见了。
半山腰上,一场北风过后,血花簌簌而落,落在了吴仕道等人肩头。吴仕道等一众官员被乱兵围在了一处山坡,太后和皇帝弃了车驾被护送到此处。张万城多次派兵左右突刺,仍不能趟开一条血路,纵然如此,却也顽固地保有着一块堡垒,他命人摇动帅旗,兵马渐渐聚集起来。
刀剑光,闪闪如电,呐喊声,声声如雷。张万城极力冲突,众文官面无血色。张万城及一众部下不知手刃了多少敌人,战马嘶吼,蹄如鼓点,汗如雨下。那雪花落到一般,未及沾身就化了。
就在此时,忽闻乱军之后呼声大振,敌人潮水般被拥挤开。一飙人马飞驰而至,当先是一员骑将,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抡着大刀,泼风奋进,所过之处,无一面之完尸。那骑将看见张万城的帅旗,顿时高声大呼道:“大帅在此,末将程炳焜护驾来了!”
接着程炳沔也率众冲着帅旗拥聚而来,这时已经积聚起了可观的兵力。吴仕道等向着遥遥可见的京城城墙方向一拜,然后敦促护送启行。张万城投目京城,又望向天边,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接着他便毫不迟疑,下达了他这一生可谓最重要的一次命令,命人部队向南杀出重围。
重光朝廷应该感谢今晨的大雾和接踵而来的大雪,虽给突围的大军制造了麻烦,但麻烦对追击试图聚歼的敌军来说也是同样的,甚至对于追击者来说困难才是更大的。
张万城和他那突围而出的数千人马,就这样与敌军断断续续脱离了接触。队伍往南走了三十几里才拐而向东,又在荒野里走了数十里,突然前面又是一军呼啸,原来被南城的淮阳王军发现了踪迹,两军打了一仗,各自损失了些兵马。借着大雾,双方脱离了接触。张万城部队这时已绕过了香炉山境,还被迫折而向南,一头扎进了大山之中。真是一朝脱得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
在翻越香炉山的过程里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原内朝九台掌廷尉杨荃突然带着部下找到了重光小朝廷,想要归秩于朝廷。原来自文光十八年十二月末,宫变当夜,杨荃见诸宦败局已定,自忖有罪,于是假作反宦,趁乱逃出了宫廷。连京城也不敢呆了,只带了一些同样畏罪的属下,自匿于香炉山景区中。
杨家本乃大周士族周卢杜杨四大姓氏之一,虽敬陪末座,但能量实不可小觑。此时,面对一众大臣群情汹汹都要将杨荃等论罪处死,杨荃不敢抗辩,但自有人疏通,车驾前唯夏太后以朝廷多难,天子播迁,用人之际,不可杀士为由,力挽狂澜将之保全了下来。但杨荃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太后命内朝将其降秩三等,少府将之罚俸至无期,仍令为廷尉,戴罪立功。杨荃自然也不敢有怨言,连忙扣头谢恩。毕竟杨家为了他重归秩列,暗地里使了不少劲,同时夜也为内朝因宦党之乱被打得魂飞魄散,无论势力和影响情势低迷,太后为了制衡外朝,所以将杨荃的廷尉揽为肱骨。杨家的人明白这层道理,自然就知如何推波助澜,将杨荃重新推入内朝中,并且取得夏太后之信任。
不理会这小插曲,再说山中路小径幽,道途泥泞,四处都是无名之地,护皇的京军部队既要向前披荆斩棘,毕竟南方五百里还有个淮阳王的老巢淮阳,同时还需时时防备身后的追兵,并多设陷阱埋伏与断后之军,以掩护朝廷的撤退。其间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艰难困苦只留载于后世史册丹青的只言片语之中。尚难说,前方不知还有多大的困难在等着这支折翼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