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东大街,距府衙不过百米之地,便是钱家新置的宅子。
昨日,钱思安亲自带着家里供奉的大夫,登门为同窗好友的母亲诊病,无形中让张明远赚足了面子。
十个读书人,九个都自诩清高。
张明远也不例外,入住林宅之后,人多是非也多,几日下来,心里难免积存了些郁气。
可自钱思安这位富家公子来过之后,那些原本看他们张家是打秋风的人,再看他时,那目光也带上了三分敬畏与尊重,说话也客气起来,着实令他心里畅快了不少,挽回了些读书人的体面。
虽说昨个门外送别时就再三谢过了,但张明远跟母亲受了钱家这么大的恩惠,怎么也该郑重地登门拜谢一回,才方显诚意。
张母也没有拦着,只嘱咐儿子早些回来。
从小厮口中得知张明远上门,正在书房与丫头厮混的钱思安,当即一把推开怀中的丫头,一面跳起来低头稍微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里衣,又弯腰捞起地上的纱衣往身上穿,一面又打发小厮,道:“赶紧上外面鸿运酒楼,要一桌上好席面,就说本少爷今日要在家中宴客。”
怕外面的张明远久等,他穿上纱衣就快步出了书房,往前面去了。
书房里,那个长长鸭蛋脸儿、衣衫凌乱的丫头,被搅了好事,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骂道:“迟不来早不来,偏赶着这个节骨眼上来!真晦气!”
心里也跟着腹诽:大少爷去得这般匆忙,不晓得的还以为他要会的是一位绝色佳人呢!
她一边吐槽,一边动手整理着衣裳,然后出了书房,回了钱三小姐的院子。
往日在云阳县时,张明远也不时被钱少爷拉来家中探讨学问,这丫头对他倒也恭敬几分,只是今日坏了她的好事,让她有火无处发,只能拿他出气了。
*
前厅中。
急吼吼赶来的钱思安前脚一迈进厅堂,便高声笑道:“子树兄,你好容易来一趟,今日可要不醉不归啊!”
没说上几句,钱思安就扯起袖子,要拉好友去他院子里自在说话。
张明远夺回自己的袖子,提出要先拜见一下钱父。
钱父是生意场中之人,逢人三分笑,饶是因女儿的缘故,心里委实不怎么待见长子的这位同窗,不喜他上门,然每回见着了,面子上倒也过得去,不使他难堪。
故此,端方有余、明辨不足的张明远一直不晓得,钱父心里对他其实是颇有成见的,且顾自依着礼数,每回来钱家必要先拜过好友的父亲。
说起来钱思安与张明远能结为好友,还是钱父的手笔。
没有他当初的推波助澜,目下无尘的钱大少爷,起初也不会把一个家境贫寒的乡下秀才看在眼里。
钱父是有远见的人,明了自己儿子自小娇养着长大,吃不来读书的苦,之所以还送去书院也是为了结交人脉,说白了就是在给儿子的将来在铺路呢。
从儿子嘴里得知书院先生经常夸张明远是粒“读书种子”,将来必会出人头地,钱父就动起了小心思。
在钱父的撺掇下,钱思安便开始接近张明远。
一个俯身屈就,一个受宠若惊,渐渐地,两人竟越走越近觉得还挺投脾气,遂引对方为挚友。
钱父乐见其成,及至后来他想用女儿攀附权贵时,才惊觉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一百步都走了九十步,眼看着张明远更受夫子们青睐,即将功成名就,也就咬碎银牙和血吞,继续放任儿子与其往来。
关键是他不许,儿子也不听他的。
气得钱父暗骂:真是生了一对活祖宗出来,没一个肯听老子话的。
钱思安晓得父亲气不顺,一直尽量避免两人碰面。
这会见张明远又偏要往枪口上撞,忙道:“今日就免了。我爹一早就上外面去了,说想什么上街瞧瞧,有没有可做的生意。”
说着,就仍旧过来扯张明远袖子。
虽说父亲攀附权贵谋算落空后,经他多次劝说与妹妹的坚持,如今他父亲的气没那么大了,但还不晓得张明远定了亲,已无法给出正妻名分了。
免得露馅,他们彼此还是仍旧避开些好。
两人并肩边往外走,钱思安边跟好友抱怨道:“要我说眼下这个时局,能有什么生意可做,街上到处都是流民小混混的,小偷小摸多如牛毛,别寻不到什么生意,反而先被流民抢了身上的银钱。我爹好话听不进去就算了,还拿眼瞪我,说我就不能盼他点好。
“子树你说,我怎么就不盼他好了,不盼他好,我能跟他说这些掏心掏肺的话?
“他还训我不务正业,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尽在杂学女色上用心了,我又不是那当官的料,再说那官岂是那么好当的,家中又吃穿不愁,有产有业的,我干甚想不开要受那份罪去……”
听起来真是满肚子的委屈哦。
家里有宅有田,又有花不完的金银,钱大少爷也不是不聪明,而是实在没有上进的动力,也就提不起读书的兴趣,少年人又精力特别得旺盛,不发泄出来就憋得浑身难受,于是就难免在女色与吃喝上放纵了些。
好在钱大少爷只沉迷于女色与吃喝,没有嗜赌的败家行为,老父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大少爷虽于读书上不大上心,却是个极好附庸风雅之辈。
“红袖添香夜读书”、“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历来都被文人墨客视为风雅之事,至于摆酒宴客,举办文会与诗会,风雅就更甚于前者了。
在他看来,于这些上面放纵些又何妨。
而赌博在他眼中压根儿就跟风雅沾不上边了,都是些妄想一夜暴富的市井小民与无赖们才玩的,自然不屑为之。
钱大少爷纵使爱玩,那玩得也都是高雅的玩意儿,不会自降了身价。
话痨附身的钱思安滔滔不绝。
张明远顾自跟着他往前走,并不插言,任由他跟自己倒苦水。
进了钱思安的院子,张明远刚踱进室内,就感到一阵凉意,随之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顿觉舒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