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祸水东引
东北,是一片很神奇的土地。
在诗人眼中,这里是一个宁静、纯洁却又充斥着壮丽景色的世界。
可是在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眼里,所谓的“白山黑水”,其实不过是穷山恶水。
很少有人能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忍受一辈子的苦寒。
是以,只要有一丝的可能,他们便会顺着先人迁移的步伐,冲出绵延无尽的大山,逃离总是被冰雪覆盖的家园。
往西,有肥美的草场,可以供养成群牛羊。
往南,有温暖的屋子,有充裕的粮食,随手可拾。
穷山恶水出刁民,当这些人离开生他养他的土地之后,唯有通过战争的掠夺才能支持他们在异族的土地上继续生存。
可是当他们劫掠成功,离开马背开始享受舒适的生活时,却又不得不面对来自同一个地方、却更加凶悍的掠夺者。
源自鲜卑的拓跋北魏如此,源自契丹的耶律辽朝如此,源自女真的完颜金朝如此,源自室韦的蒙古是否会重蹈覆辙?
无人可知。
世人所能知道的是,只要离开了这片土地,就再也没人愿意回来。
所有的游子,只会在温暖而遥远的地方,偶尔寄来些许淡淡的思念。
这是世间最不值钱的事物,再深的思念也换不来一粒的粮食。这也是世间最沉重的负担,面对故土,没有人可以真正地将其忘怀。
第一次踏上祖先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耶律希亮心中,只有满腔的惆怅。
跟在他身后的,是同样抑郁难解的八千士卒。
一匹马也没有。
说服耶律希亮重新出山的人是姚燧,让他呈奏四条建议的人也是姚燧。姚燧并未隐瞒他与日月岛之间的合作,也向耶律希亮坦诚了希望可以通过他掌控一支军队的计划。
耶律家的子孙,没有一个是好欺骗的!
对于朝堂上的争斗,对于时局的变化,对于战争的势态,会有一套与常人完全不同的见解与应对措施。
这是世家的底蕴。
也是耶律氏虽然已渐渐没落,却依然可以勉强保住千年传承的最根本原因。
是以,出征东北,对于耶律希亮来说,谈不上懊悔,却也难掩惆怅。
他不是为了姚燧的面子,更不是为了寻机投靠日月岛,而是为了身后的八千士卒——如今世上最后的一支乣军!
辽时,乣军并不算是一支正规的部队。但是在金国,以契丹人为主的乣军,却成为一支谁都无法忽视的军事力量。
辽灭之后,一部分契丹人随着耶律大石西迁,建立西辽。大部分生活于燕云的契丹人,自动地被视为汉人。余下,还留在东北崇山峻岭之中的契丹人,与奚人及各部族的杂胡,被女真人统称为“乣”。
曾经横扫东北、吞并燕云的契丹人不被允许存世,唯有乣人。
入主中原之后的女真,迅速地走向没落。面对蒙古人的步步进逼,节节败退。到金章宗年间,女真部队已经完全不堪使用,乣军则成为抵抗蒙古人的主要力量。
但是,在强大的蒙古人面前,乣军终于也只能成为战场上的失败者。
在耶律楚材降蒙之后,中都乣军随之而降,蒙军攻破中都,金国自此只能走向属于他的终点。
但是,降蒙之后的乣军,连自己的名称最终也未能保住,而被统称为“汉军”。
乣军,已经在世人眼中消失了近百年之久。但是,契丹人依然还在默默地坚持着那丝曾经的骄傲。
只是他们只能将这骄傲,深埋于心底,藏于骨髓之间,溶于血脉之中,再努力地将其传于子孙。
这世上,也只剩下这些人,还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契丹人,是曾经的乣军。
哪怕已经没有人还会写契丹的文字,没有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契丹语。
保护这些人,给这人以最后的希望,这是耶律一族的责任,也是耶律这个姓氏还留存于世的唯一意义。
跟着大汗皇帝的嫡幼子——北平王那木罕离开大都的时候,全军共有七万人。
出中书省进入辽阳行省时,那木罕与他的一万亲卫,留在了迁民镇。
那里,是万里长城的起点,也是隋唐时防御契丹的重镇,又名榆关。
榆关虽然早废,但是那木罕选择在那驻守,意味想从原路溜回大都,完全不可能!
这是一场令人难以想象的战争。
没有敌兵,没有战场,没有目标,甚至于没的任何的后勤支援!
十个千夫长,各领数千兵,各自作战。或侵或掠或夺或抢,只有一个目标,让这些将士,于东北这片荒凉之地,自己想办法存活最少一年时间。
当兵,是为了什么?
养家糊口?为国征战?
为了身上的这身戎装?
还是为了可以合理合法地去抢去杀去屠戮无辜?
没人可以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即便是博学古今,而又骁勇善战的耶律希亮。
不仅仅是蒙古人,包括女真人,乃至自己的先祖,在起兵之初,又何曾不是如此?
国家需要的时候,军队是镇压内乱、抵御外敌的保障。国家困难的时候,军队便是朝廷最大的负担。
当朝廷无法足额支付士兵的薪俸之时,这些人便成为大都最大的隐患,也是朝廷首先必须防患的对象。
军队一旦生变,大都必将大乱。
耶律希亮知道朝廷艰难,却不曾想过,竟然艰难如斯。
无耻如斯!
只是,其他被派来东北的将士可以抱怨,可以愤怒,耶律希亮却是不行。
因为“祸水东引”之策,正是他在朝堂之上,亲口提出的建议。
自己挖的坑,含泪也得跳进去!
所幸,那姚燧并没有欺瞒自己。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竟然将这八千契丹兵,全都分配到自己属下。
如此,也好!
耶律希亮从来就没认为自己能担得起复兴契丹的重任,他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让契丹这个名字、这个族群,无声无息地消亡于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
所以,再苦、再难,他都必须为这八千人,闯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