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已有了浓厚的年味,朝堂也是如此,本年只剩下三天朝会。
齐烨上朝了,如同以往那般,打着哈欠,红着眼睛,脸也没洗,靠在殿柱后面。
一个又一个官员出了班,国朝很好,离不开各部衙署官员的努力,各部官员很好,离不开天子的厚爱,天子更好,因他是天子。
齐烨木然的听着,看着,没听到大家在说什么,没看清楚都有谁出班了。
龙椅上的天子偶尔露出微笑,谦虚的微笑。
龙椅下的臣子偷偷观察着天子的神情,根据天子微表情变化修改说辞和即将说出口的话。
齐烨突然觉得很无聊,无聊到有些厌恶。
他不知道这群人有什么可吹捧的,你知道是废话,我知道是废话,大家都知道许多话是假话,君臣也明白太过于粉饰太平了,可大家还是喜气洋洋的听着,说着,自欺欺人着。
东海依旧有些乱,东海三道的百姓并没有从伤痛和战争中恢复过来。
南关山林依旧有着一群如同秃鹫一般的世家,无所不用其极的装作顺从的模样去占取利益,国朝的利益,百姓的利益。
北关枕戈待旦,满心都是对朝廷的质疑。
朝廷对西域憧憬无限,每个人都滔滔不绝,可这些滔滔不绝,又有多少付诸于了行动?
不知不觉间,散朝了,齐烨望向龙椅愈发老迈的天子,最终还是走出了大殿。
他无法告别,因他不知何时能回京。
齐烨不是傻子,瀛岛再是可恨,那也是一个国家,一个数十代人京营下来的国家,隔着那么远,哪怕有火药,有火炮,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打下来,灭了这个不应存在的种族。
当他真的完成这一切时,已是不知何年何月,那时,天子应是很老了吧,或是新皇已是登基,那个总想要抱着他大腿幻想跟他去天涯海角的小家伙,也早就成为了身穿麒麟袍的太子。
“退休!”
走出大殿的齐烨,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呵呵傻笑着。
别人要六十五岁退休,他用不了那么久,只要灭了瀛贼他就可以退休了,肯定不会到六十五岁,相比其他人,他已经很幸运了,能多享很多很多很多年的清福。
走出了皇宫,等候多时的马车拉开了车门,里面是一张洋洋得意的笑脸。
穿的和过冬熊瞎子似的季渃嫣,抛给了齐烨一个大大的媚眼。
“不是,你跟着…孩子…你和你爹说了没有…我…”
齐烨气的够呛,匆匆钻进了马车里:“别裹乱啊,你好歹当娘了,孩子这么点就不管了,你有良心没。”
“安儿又不记事,我还未去过东海,说不定待的腻烦了就回来了。”
“胡说八道,东海…”
季渃嫣板起脸:“就去,你能如何。”
齐烨张了张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双眼一亮:“哎你知道车震吗。”
“何意?”
“没事,挺好的,一起去就一起去吧。”
齐烨知道无法说服季渃嫣,接受后,心中那种难言的压抑,似乎消散了几分。
将脑袋伸出车厢,望着巍峨的皇宫,齐烨的双眼之中终究是有留恋的。
他说不清,也道不明,不想安逸,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安逸,需要等他完成他的使命后才可安逸,安逸,是奖赏,对他再世为人完成心愿后的奖赏。
马车离开了京城,天空又飘落了鹅毛大雪。
二人相互依偎着,随着上了官道后,越来越多的骑卒加入了队伍。
齐烨关上了车窗,季渃嫣突然又将车窗打开了。
“干嘛?”
季渃嫣不吭声,只是搂着齐烨。
齐烨又将车窗关上了,季渃嫣,又将车窗拉开了。
“不是,干嘛啊,不冷吗?”
“那你多看看,看看京城。”
“都看腻了,有什么可看的。”
季渃嫣撅了噘嘴,这一次,是她将车窗拉上的。
“有点累了。”
齐烨缓缓闭上眼睛:“我睡一会,就一会,一小会就行。”
几分钟,或许只是几秒钟,齐烨真的沉沉的睡去了。
他不是累了,只是想睡,只是想睡着,睡着睡着,一睁眼,到了东海,再睡一会,到了瀛岛,杀贼,杀光瀛贼,再回到东海,回到京中,永远安逸下来,在尽头安逸下来,与自己所在乎的人,所有人,一起安逸着。
季渃嫣轻轻拍打着齐烨的肩膀,马车速度越来越快,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
能够不惊动朝廷并训练有素的官军,也只有幽骑与羽卫了,从数百人,变成了上千人,还有更多的只效忠幽王府的幽骑羽卫本就在东海三道等候着他们的少主。
睡梦中的齐烨,不由自主的上扬着嘴角。
在梦中,他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在南关山林时,身边有着许多小伙伴,结识了许多小伙伴,大家在一起笑着,骂着,同生共死着。
梦里,他依旧是那个点燃希望之火的人,令无数在黑暗中迷失的人们靠近火光,大家相互依偎着,相互温暖着。
少爷,少爷,少爷,那个总是憨笑的汉子,不停的叫着。
义父,义父,义父,那个明明吃过见过的娃娃脸,总是可怜巴巴的伸出手,想要零花钱。
恩师,恩师,恩师…
姐夫,姐夫,姐夫…
世子爷、老板、殿下、齐叔儿、烨哥儿…
齐烨突然睁开了眼睛。
车外,依旧是风雪,车队后方,依旧是骑卒,身旁,依旧是浅睡的至爱女子。
齐烨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肩膀,听到了窃笑声,从车厢前传来。
拉开木板,听到声音的周宝回过头,傻乎乎的笑着。
齐烨:“你笑个锤子。”
“卑下开心。”
“怎么了。”
“就是觉着开心。”
齐烨没好气的撇了撇嘴:“别以为只有你跟着我,本大统领就会将所有功劳统统按在你的头上。”
“卑下没这么想,就是觉着,就是觉着…觉着开心。”
“好好驾你的车吧,一会到了平城让所有人入城,平城有个鸟毛县令…”
话没说完,齐烨突然听到一阵骂娘声,有些熟悉,拉开车窗,一匹飞马疾驰而过。
齐烨张大了嘴巴,他只看到了一把道剑,被背在后背上的道剑。
触电一般伸出脑袋,齐烨满面错愕。
放缓慢速的龚信令胯下战马与马车平行。
齐烨脱口叫道:“我靠,老龚你不是在月神部吗,怎么还…”
龚信看都没看一眼齐烨,回头大喊道:“这他娘的才叫骑卒冲锋,你那般不爱惜马力,战马被你骑着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穿着一身熊皮的家伙骑着马赶了过来,满面不情愿:“在比一次,我们山狼族人打小就是步战。”
齐烨张大了嘴巴:“贲?!”
贲扭过头,嘿嘿笑着:“老板。”
“卧槽,你也…”
齐烨,彻底愣住了,贲的后面,是一群壮汉,不,是男女都有。
壮硕如同小山一样的小鹿姑娘,呲着大牙冲着齐烨傻笑着。
一身黑衣的月泉冲刺而来,恭恭敬敬道了一声“齐叔儿”。
奴兽与花树二人共乘一马。
花树还是那副傻乎乎的模样:“赶上啦,赶上啦。”
奴兽冲着齐烨摆了摆手:“这次可要带着我,哥哥他傻的,我懂战阵,为你出谋划策。”
齐烨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又使劲的揉着眼睛,深怕这一切都是幻觉。
龚信望着齐烨痴痴傻傻的模样,不明所以:“怎地了,为何一言不发?”
“你们…你们不是在山林中吗,你们怎么…”
龚信哭笑不得:“本侯是去山林月神部圣山观礼,不是葬在圣上,为何不来。”
“可…可…”
“可什么可!”龚信顿时不乐意了:“怎地,齐家小子你莫不是以为老道我既入世成了侯爷便心满意足了不成,本侯怎地也要靠着军功成了国公方不负一生所学。”
齐烨狂喜不已,刚要转头给季渃嫣叫醒,后者已是传出了咯咯娇笑之声。
“看,我就说开着车窗。”
季渃嫣伸出手臂,拉开了车窗,齐烨,热泪盈眶。
小舅子,正在当长舌妇。
“诶呦,喻大公子,人家旺兄是知晓日子快到了,要跟随姐夫再战瀛岛,这次整日腻在唐虞身边,你每日日升月落的与熊大小姐卿卿我我又是为哪般。”
喻斌气急败坏的骂着娘:“我怎地不知恩师要走,我亦是…”
“亦是什么。”
季元思指着与喻斌同乘一马的熊琪:“旺兄可没带着唐家大小姐。”
旺仔满面通红:“唐虞去城南铁匠铺取前些日子打造的掌刀,随后追上。”
季元思学着齐烨的模样,猛翻白眼。
“旺仔!”
齐烨将身子探了出去,一遍又一遍的叫着。
旺仔,旺仔旺仔,旺仔旺仔。
旺仔依旧是憨笑着,齐烨喊一遍旺仔,他则喊一遍少爷。
旺仔,少爷。
旺仔,少爷。
少爷,旺仔。
兄弟二人傻乎乎的叫着,身边人傻乎乎的笑着。
齐烨,不想问了,也没必要问了。
是啊,自己竟望向不告而别。
是啊,自己,岂会瞒过一路走到今天的伙伴们。
是啊,伙伴们,对京中哪有什么留恋,大家所留恋的,不正是大家吗。
留恋京中,是因伙伴们都在京中。
伙伴们离开了京中,自然京中就没有了留恋。
同伴,就是如此,伴随着,相随着,同生共死,生死与共。
长长的车队,不再沉默。
满是积雪的官道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齐烨,仿佛又听到了冥冥之中的声音。
去吧,做你应做之事。
做吧,做一定会做成的事。
夕阳早已西下,官道亦非古道,寒风吹打着雪花,健马奔腾急行。
以齐烨为首的暴力团伙们,将开启新的征程,只为入夜躺在床榻上时,安安稳稳睡上一个踏实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