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娇允就那样在这位路将军这住了一晚上,不知怎的,谢父也没派人问。
晌午。
悦来酒楼上等包厢。
少年坐在主位,穿着墨绿色的刺金长袍,神态懒然,他递给旁边站着的少女一把刀,语气平淡道:“杀了他们,你,只有两刻钟。”
他们,无非是指陈将领那些人,也不知少年有何本事,居然将所有欺负过她的人都叫了过来,此时,他们都昏迷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死了般一动不动。
“我……”谢娇允颤抖地接过刀,连腿都是软的,她走到为首的陈将领面前,一想到自己要杀人了,便也怎么都下不去手。
“怕什么?出了事我替你兜着,便是他们变成厉鬼来缠你,我也有法子叫他们灰飞烟灭。”少年十分不满意她的墨迹,声音冷如冰窖般入了少女的耳。
“可是……”她还是不敢。
她犹犹豫豫地看着少年,明明刀已经触碰到陈将领脖子了,但她……还是下不了手。
这像是一种道德的束缚。
仿佛自己一旦下手了就和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一个样,自己……本就不讨喜,若是再染上鲜血,恐怕人人都要手诛笔伐。
少年冷哼了声,走过去一把握住谢娇允的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便手起刀入颈。
血溅了两人一手,少年难得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带着她捅完三个人后,把刀的掌握权又还给了她。
中间完全不给她思考的机会。
“自己动手。”
他一边咬牙说着,一边嫌弃地洗手。
谢娇允“嗯”了声,许是心里负担减轻了,自己手上已是沾过血的,再多染些,又何妨?反正…都这样了,也只能是更坏。
她学着少年那般,由生疏到勉强下手能够快准狠。
到杀完那些人后,她才浅浅松了口气。
“做的不错。”
少年隔着数十步地距离冲她说道。
“你去左边那个包厢换衣服。”
“哦。”
谢娇允从左边包厢出来时,便见着少年从刚刚包厢的右边包厢出来。
少年扎着高马尾,戴着银白玉冠,看不清面部,只露出深邃的眼睛,他穿着淡蓝色流云纹的锦衣,披着白色大衣,目光望着自己。
她看着少年,突然想到夫子教过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少年他,分明更甚其华。
谢娇允踢了踢脚上厚实茶花镶银棉鞋,又看了看少年和自己同色的衣裳,不知怎的,心满意足地笑了。
“谢谢你啊,小将军。”她轻轻地说。
“嗯,走了。”少年语气依旧淡漠得很,示意她跟上。
谢娇允自然照做,只是疑惑道:“去哪?”
又怕自己多嘴,忙想说什么,却听见了少年的回复。
“边关军营。”他说完又接着道,“跟着我,没有人敢动你。”
“那皇帝呢?”她脱口而出。
“他也不敢。”少年从容地说。
谢娇允只当他是在开玩笑,毕竟一个将军,如何能有这本事,但又不想拂了他的面子,于是配合着点了点头。
边关军营,路上不少的景国士兵和黎国士兵在“切磋”,不过看见路逸停来到,景国士兵也懒得去耍黎国的士兵,快速将黎兵打翻在地后恭敬地行了个军礼:“路将军好!谢小姐好!”
谢娇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人抓住了手腕,而后又立即松开。
“别怕。”他说。
甚至说完他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又冲景国士兵做了个动作。
谢娇允没懂,不过她见着景国士兵站起身来后又把黎国士兵揍了一顿,还比刚刚揍地似乎要重了些,她好像又懂了点什么。
主帐。
少年带着谢娇允进了帐,周围人瞬间噤若寒蝉。
“军营大事,路将军带小女来作甚?”谢父皱眉,明显不悦。此时他穿着战甲,手中握着羊皮做的地图,下面是沙盘。
周围几个将领也不太高兴。
军中大事,岂能容一个不识体统又谎话连篇的小女孩听了去,万一她乱说话又怎么办?
谢忠先是不悦,又看向二人穿的衣服,不满道:“路将军年少有为,对小女的好自是让谢某心领,但我谢家并非没衣裳,万一遭人非议,路将军可愿对小女名声负责?”
少年后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又冲门口道喊道。
“进来。”
“是。”
外面进来一个黑甲卫,手捧着一件披风恭敬地递到少年面前。
谢娇允一眼认出,这是之前他从自己那拿的。
“这披风,谢将军可认得?”他问。
“自然,这是我之前得的,送给小女的,不知为何会……”
少年懒懒得抱胸,而后又转头看向谢娇允,他轻声问,“可以吗?”
他在征询她的意见。
谢娇允知道他在帮自己,也是点了点头。
“刺啦。”
小刀划过披风,里面的稻草露了出来,有不少还洒落在地。
“这……”谢忠瞪大眼睛,显然不敢相信,“我之前派人仔细检查过,里面是棉絮,我才……”
少年只是注视着面前的少女,看见她紧抿着唇,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道:“我之后会赔你更好的。”
谢父终于是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忙看向少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似乎是……错过了什么。
随后,他又立刻让其他人退下。
如今只剩他们三个人。
气氛骤然沉了下来。
“坐这,我的位置。”少年指着自己面前这个与众不同的椅子,别的椅子都是经历过风霜,材质粗糙不说,看起来就不结实,而这把不同,做工别致,花纹独特,一看就价格不菲。
军营中自是没人有这些钱帛搞奢侈物,除了……眼前这位少年。
谢娇允看了他一眼,依言照做。她第一次坐这个位置,有些淡淡的好奇,又……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说便是,他若还怪你,我便带你回景国。”少年说。
这不就是当着父亲的面拐人家女儿吗?
“路将军!”谢忠怒目圆睁,却还是面上维持仪态,“小女便不由你费心了。”
回景国?
有他,保护自己。
谢娇允似是被打动了,连面对谢忠原本该有的怯懦也没了。
她本身就对黎国没什么情感,对自己这个父亲更甚,若能远离,再好不过。
她面色平静,眼中竟有了些生机,诉说着这些年自己的一点一滴遭遇,语速平缓,时不时还会停顿一下,让谢父消缓。她平静到,像是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
谢忠由一开始的正经,到震惊,转到最后的怒不可遏。“混账!陈武那些畜生!来人!”
外面的人刚想进来,便被少年拦了回去,而后他开口道:“不必,人全被我杀了。”
私自处置军士本就是罪,更何况是别国军士。可惜的是,列国早有规定,别国军士恣意妄为,只能由别国能管,他国管会引起各国公愤。更何况黎国本就是求助景国,若是因此而怪罪了,不仅不合理,还会挑起两国之间的矛盾。
谢父自是明白这一点,再加上那些畜生羞辱他女儿在先,便也懒得管了。
谢忠越发愧疚,看着自己的女儿竟说不出话,有些懊悔,或许他是真的有些过错的,可他也不能天天管着那些下人不干自己的事,这总是能理解的吧。
谢娇允不太喜欢谢忠这样的目光,也不太能接受,她久违地冲谢忠笑了,眸中却淡然薄情:“父亲,女儿自是体谅你的,父亲如今能理解女儿,女儿很开心,往事过去便过去了,父亲不必介怀。”她说完又看了一眼少年,“路将军待我极好,我年岁尚小,与他在一处旁人不会说闲话的,父亲放心好了。”
谢忠一时哑口无言,妥协道:“那便劳烦路将军照料小女了。”说实话,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放到别人家,确实有些不太放心,但他自己又属实没时间。
接下来几天,便是由少年送谢娇允上学,顺带去军营,放学则是由婢女接送。她不知道少年在干什么,但他又每天晚上都会来与她一块用晚膳,时不时教她一些谋划技巧,少年的声音格外得清冷,很好听,她算得上是难教的,但少年却很有耐心一遍遍教她。
她大概是朵难养的花,所幸,有人将她养的很好。
私塾里的小孩都发现了她的衣服多样,每天打扮得跟个仙女一样,也爱笑了,以为是谢父突然良心发现,就没多问。
事实上,经过这个事后,谢父确实对谢娇允关心了许多。
有一次谢娇允在和少年吃晚膳时突然一时兴起提了个想学射箭,结果第二天便来到了演习场,还有专门为她准备的弓箭。
谢娇允:“……”我真的是一时兴起,不该多嘴的。
不过还是少年亲自上手教的。
后来偶然间少女救了只快死的猫,征求少年同意后顺利养在自己的住处。
又是一次夜间。
两人吃完饭,少年又带着她去屋顶看星星。星光璀璨,就像少女的眼睛。
他看着她,眸子里闪过他自己不曾察觉到的情绪。
此时的少女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一边看着星星,一边又悄悄地关注着他,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后,又会立刻撇头,假装继续看星星。她穿着漂亮极的玫红色厚袄,带着白色兔绒肩披,披肩上是用金红色线绣的鸢尾花,她的眼里月亮柔和强大,所以散发的光也让她着迷。
“燕军派了二十万的兵力来攻打边关。”少年说着,不满地盯着她头上那支歪了的簪子,实在忍不住,替她扶正了簪子,“边关守军五万人,我带的人也只有三千。”
谢娇允笑容瞬间收了,正色道:“我不跑,我信你。”
少年轻笑出声,充满了调侃,仔细听甚至还能听出淡淡的愉悦,“不跑做什么,谢娇允,大难临头,我更希望你先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说完他又躺了下去,双手交叉放在后枕处,他语气散漫慵懒:“除了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勿付真心,就不会感情用事。若是有一天…”他顿了下,“真遇见个喜欢爱慕的人,恰好人家阻了你的路,杀了便是。”
谢娇允也学着他躺了下去,道:“你对我好,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最好之人,我愿意相信你,因为我知道即使你利用我,也不会害我的。”
她说的并非反问句,而是陈述。
小姑娘,怎么教了她那么久,还天真的很。
倒是少年愣了下,在她看不见处的面具后面浅浅勾起嘴角,回忆道:“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像极了街边的小乞丐,眼睛里没有光,却有对生的执着,瘦瘦弱弱的,你当时也看了我一眼,对吧?”
“嗯。”谢娇允笑着承认了。“就是好奇来的人会是什么样。”
结果她没有想到,这个高高在上被人追捧的少年却如此好,待她如此好。
“当时便觉得你是个有能力的,只是尚未被雕琢,于是派人查了一番,见你实在可怜,便发了为数不多的善心。”
“所以你就一直跟在我后面保护我吗?”谢娇允突然问。
其实这件事,少年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当时发现此人是个可塑之才,最可怕的人是又求生又能经得起折磨的,怕到时候可能为人所用威胁到景国,于是就跟着她,想找机会下手杀了她,结果每次都有几个将领在她附近蹲着。然后他准备在她放学的地方提前蹲着,就看见那恶心的一幕,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不与畜生为伍,索性便放了箭。
“不是,我当时想杀你。”少年坦诚道。
“我才不信。”少女嘴上嘟囔着,心里却是信了几分,可身子忍不住靠他近了些,“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一天,我们就分开了,从此再也不见了。”
少女目光炽热又真诚,好像对她说谎都是种罪孽。他平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逃避的想法,少女却用手将他的脸面朝自己,使他不能推却一分,又在他有些惊讶的目光下用手帕擦了擦自己刚碰过他的地方。
“你做什么?”他耳朵染上了红色,脸有些发烫。
“我要你看着我。”少女几乎执拗道:“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
“你……算恃宠而骄吗?”他犹豫地问。
谢娇允愣了下,显然没想到少年会这么问,歪头笑道:“对呢。”
他一时哑然,又抬眸看她,“你想呢?”
“我想天天见你。”她很认真地说。“但是我知道,你完成了任务就会走,你走了,我就再也寻不到如你一般的人了。”
原来是找个和自己一般的人,他可不是好人,但在少女心里,他应该是个好人。
少年了然淡笑了下,不以为然道:“天天见?那是夫妻才能做的事。”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一时有些后悔,却见少女愣住了。
风过尘埃,微微浮动,像无声的温柔。月光浅浅撒下,照在两人的脸上,一时间谁都忘了回话。
眼前人的眼底像幽暗的黑潭,又像无痕的秋水,危险,诱人,却又带着十足的安全感,足以让她依靠。
她突然笑了,眉眼弯弯,尽是真诚,带着声音混杂在微不可见的风声中。
“那我便嫁给你好了,小将军,我愿意嫁给你。”
月光为他们蒙上一层雾,他们坐在屋顶,感受着自然之美,感叹着变化无穷,像极了一个贪慕者,眷溺着世间,可他们谁都不爱世间,只能说,他们在逃避着什么,可最终,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