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老是有种刺人心骨的冷。
这一年,皇帝的又一个皇子扛不住病痛,也跟着走了。
余下的,只有唯一的皇子和剩下的三位公主。
而唯一的那位皇子叫慕容易。
已经被封为了太子。
“小易啊,这个就是丞相了,以后让他来教你习文,我再让姜大人教你习武,你觉得怎么样?”皇帝笑眯眯问道。
小慕容易有些局促不安地点头,随即又看了面前的闫丞相一眼,却见那人对自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臣拜见太子殿下。”
“平身。”慕容易道。
他先前一直不被重视,算是第四个皇子了,所以那些好的讲师什么的完全轮不上他,再加上他自己也没这个心思,索性连皇帝都放弃他了。
但现在看来,这枚弃子是唯一解救大黎的机会。他们不得不重新把目光看向这个小孩。
黎国皇室,子息单薄。这是改不了的事实。
“丞相啊,那朕就把朕这个儿子托付给你了。”皇帝说。
“是。”闫丞相行礼:“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时候的慕容易不懂这些,也不喜欢眼前的什么丞相,对于他来说,这无端是一种枷锁,一种他逃不出去的枷锁。
于是,他开始反抗。
“啊啊啊啊,烦死了!”慕容易把笔往桌子上一甩,墨晕染了纸张,也染黑了他的衣服,但他却毫不在意。“丞相,我不想学这个!我想去宫外抓小鸟,会飞的那种!”
闫丞相讲课的动作一顿,看向他,语气严厉:“殿下贵为储君,别老想着享乐,储君,就该有储君的态度,如此只知道贪玩好耍,日后如何能继承大业?”
“我……”慕容易第一次被这么说,一时有些无措,甚至是委屈:“这又…不是我能选的,我不想做这个的,我就想当个闲散人士玩遍天下,如此而已。”
玩遍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闫丞相语气平淡:“在师者授课的时候打断是很没教养的,太子殿下,你这个态度必须得改改。”他说着,把书递给慕容易,“今日的武学不必去了,把书抄三遍。”
这书……有他手掌厚了,便是抄几天也抄不完……
“字迹不能潦草,不能找人帮忙,若是被臣发现,殿下要抄的书、受得罚可就不止这一本了。”
他声音平淡得很,没有一点波澜,无形中给人一种威压。
慕容易没有接,跟他对着:“本殿是太子,本殿不想干的事容不得你多说。”
“太子殿下。”闫丞相道:“让臣管教你的是皇上,有什么不服臣的,尽可在皇上面前告,但在这期间,该有的教导是少不了的。殿下可知,何为尊师重道?”
慕容易偏过头,不去看他。
好讨厌啊这人。
见慕容悬越发没有规矩,闫丞相直接从讲桌上抄起戒尺,对着慕容易的手就是一下。
“嘶——”慕容易手立马疼地缩了起来,又听那人继续问。
“何为尊师重道?”
慕容易依旧固执不答,结果是又被打了一下。
“何为尊师重道?”那人继续重复,像是不得到个答案不罢休一样。
眼见那戒尺又准备打下来,慕容易才终于投降般,带着哭腔:“我说,不要打了。尊师重道,就是尊敬师长,重视师长传授的道理。”
闫丞相:“现在懂了?”
慕容易点头,看了看自己被打得通红的手,撇嘴把手伸向闫丞相:“丞相,我疼,你…你给我吹吹,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孩呢?对一个打过自己的人求安慰,闫丞相也是第一次见。
然而他拒绝了,开口:“君子有状。”
“哦。”慕容易委屈,只好自己吹自己的手,不忘接过闫丞相手里的书。
“学…学生先去抄书了,丞相再见。”
小孩嘛,打几板子就老实了,还听话了。
闫丞相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发神,不知在想什么。
从那之后,慕容易就开始好好学了,他的母妃之前并没有多器重他,是别无他选的时候才开始选择他。
严厉、刻板、知礼节,这是慕容易对闫丞相的印象。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遇见旁人行礼不必过多搀扶,食不言寝不语,说话得注意分寸。
慢慢地,他少了以前的灵动劲儿,逐渐开始朝着众人心里想的那个样子靠近,靠得越近,就越容易失了自己。
孝敬帝于孝敬二十年驾崩。
这一年,天下裹素,民间不食肉糜。
然而,太子却迟迟不肯继位。
又是雪天。雪天或许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有情人,又或许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忠义。
散落人间,换得满地清白。
“殿下,臣率众大臣请陛下继位!”
“请殿下继承大统,国不可一日无君啊,殿下……”
“殿下……”
殿内里暖炉烧着,暖和的厉害,和外面形成对比,像是在过两个时节。
“殿下,大臣们都在殿外跪着呢,这天寒地冻的……”老太监看不下去了,提议道。
慕容易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愿意跪,就让他们跪去,本殿乏了,退下吧。”
老太监想说什么,却还是收住了口,只得称是,退了下去。
慕容易穿着黑金色的外袍,上面绣的蟒,冷峻的面上瞧不出什么神色。他淡定走到门口,隐隐约约能看见雪地里跪着的数道人影。
他想,自己不会是一个好皇帝。大概,是个昏君。受万人唾骂。
人言可畏。他…不想被刻在大黎的耻辱柱上,怕人们不记得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个人,又怕记得他的,就只知道他的不好。
黎国不需要他这么一个糟糕透顶的皇帝。
这是个极具纠结的问题,他突然生出想回避的心思,不,不是突然,是他一直在回避。
他忽而又退了回去,褪下外袍与鞋子,扯着被子盖上。他乏了。他想。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夜间,外面刮着大风,扰得他睡不安宁。
“几时了?”他随口问道。话出口,却没有回话。
哦,是了,他糊涂了,他把所有人都赶走了。除了门前跪着的大臣。
大臣呢?莫不是还跪着??他拢了拢衣袍,小作打理,隔着门看见地上跪着的只剩一个人影了。
雪已经漫过到膝盖了,那人却没有倒下的意思。
慕容易不知道那人是以什么想法,又是什么样的毅力在这他都不愿意多待的雪天跪那么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隔着窗户纸看不清楚,于是他推开了门,迎接他的是带着些希冀的目光。
雪天,人跪在地上,身上结了霜,本应乌黑的头发被雪平白染红了几分,冻得乌紫的唇不断颤抖,最后,忍不住小咳一声,声音很轻。但慕容易还是听见了。
那人,是闫丞相。
君臣相望,隔了千万层纱,看不透,也戳不破。
“你这是在逼本殿,丞相。”慕容易努力平静,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他没有唤人来救治,甚至没有让面前这人起来的意思。
闫丞相干涩的喉咙十分不舒服,但还是对着这年轻的帝王恭敬地行了一礼。
“请殿下继位。”
呵,老顽固。慕容易仰着头,看向远方,屋檐上,落了雪,厚厚的一层。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礼节。不讲礼节能吃了他不成?
他看着闫丞相,沉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葬送大黎的未来,大黎有我,不会是件幸事。”
“殿下,不试试如何知道呢?”在雪地里跪太久,闫丞相的眼睛已经快要难受地睁不开了,刺疼的一片,但他仍然坚持着,坚持着。
所有人都走了,他依旧坚持着。
慕容易不知道他究竟坚持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开口说了句“好”。
那人像是心满意足一般,像是支撑到了极点终于听到了一个答案,而后倒了下去。
“丞相!”慕容易大惊,甚至来不及扶住他。
他连忙跑过去,甚至跑得太快,不慎摔了一跤,但他依旧没有关心这些,踉跄着站起身子顾不得没站稳跑过去,从雪地里捞起那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儿。
丞相!丞相,你不能有事!我错了!我错了!
“来人!快来人!”
那日之后,闫丞相烧了三天,因为在雪地里跪久了,伤寒进了骨,日后估计也会疼痛。
但令众人高兴的是,慕容易终于同意继位了。那场继位仪式很盛大,慕容易眸色淡淡地,习惯性地看着一个位置,那个一向守礼的人却空了。
算了,他总会看见的。现在,应该叫相父了吧。
皇帝一上来,免不得朝中奏折堆叠成山,一会儿这有问题,一会儿那有问题,搞得慕容易焦头烂额。他实在不是这块料,处理起来费劲的很。
过了些日子,闫丞相也回归朝堂了,他这才轻松了些。甚至有闲心找闫丞相下棋,可是他怎么都赢不了。
“相父,你让让我吧。”慕容易请求道。
“棋如天下。”闫丞相说,“黑子乃陛下,白子是诸侯,陛下要学会自己找窍门,而非投机取巧,否则何时才能丰满自己的羽翼。”
从那之后,慕容易再也没提过这个了。
他继续打理国政,算不上聪明,甚至有些愚笨,但他依旧一点一点慢慢学,他还年轻,总会学会的。
只是事情多了,人也变得沉闷了不少,他积极听取臣下的意见,时不时反思自己,后宫他也入,科举他也办,只是……
他站在窗前站着,红砖瓦,高楼墙,面前是一片骄阳,他却看不见未来。
“相父。”他没有回头,冲后面那人轻轻喊道:“朕现在是万人之巅了,坐在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朕,并不快乐。”
“你说,后世的人会骂朕吗?”
闫丞相愣了愣,如实道:“臣,不知。”
慕容易有些低落地点头,又听见他继续说。
“陛下不必忧心,纵有千古骂名,臣也陪您一起担着。如果有一天,陛下倦了,那就休息,任那些人斗去吧。”
这是一个丞相不该说的话,或者说是一个大臣不应该说的话,此刻却从他的口中吐露出来。
“那样的话…百姓会过得不好,那朕这个皇帝当的有什么意义?”慕容易有些犹豫。
却听后面传来淡淡的叹息声:“可是陛下不开心啊,陛下不欠这天下人的,不是吗?已经够了,陛下,您做的够多了。”
慕容易转过身,让众人退下去后,对上闫丞相幽深的眸子。
真奇怪,有些人的眸子里好像天生就写满了故事,是那般悠长,他看不懂。
只是开口:“若是这样,相父会开心吗?”
闫丞相闻言一愣。
为何是自己开心?突然他又想到了那个雪夜,或许这少年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达成他所期望的那样。就如同小时候笨拙却又不想让他失望一般。
他突然觉得,那时候少年应该会想:相父,如果这是你期望的,那我会努力达到的。不要对我失望,相父。
此后,一只本应在草原上自由翱翔的大鹏心甘情愿被他困在笼子里。
雪天一跪,竟是困住了慕容易的一生。
突然鼻尖一酸,冲慕容易行礼:“老臣惭愧。”
他的手臂却是被人扶住,那人嘴角带笑说,眼睛里是璀璨的笑意:“相父,这些都是朕自愿的。”又看了看不远处早已既定的棋局。
“相父,陪朕下一盘棋吧。”
同年,皇帝寿宴结束后,回到书房,桌上多了只百灵鸟。
它小巧得很,却极其活泼,时不时还啄皇帝的手,但是不疼。
皇帝很喜欢它。
后来,朝廷措施不当,不少百姓奋起反抗,几乎打到皇城了。那时候,死了很多很多的人。
慕容易持重剑的手上沾了血,看着面前的尸体,眼中过于冷漠。
闫丞相走了过来,执起他的手。
慕容易眼中早已容不下任何人了,甚至杀伐已成习惯了,完全没有理智般举起剑就要朝闫丞相劈去。
“陛下!”
一声既出,已出之剑突然就停了下来,慕容易顿时恢复了清明,看着剑的方向,直接愣住般把剑往地上一扔,堪称崩溃般想蹲下去逃避,想要懊悔,却被面前的人扶住。
亦如自己扶他一般。只不过现在互相换了个身份。
“陛下,不怕的,老臣在。”
绝望中的人在黑暗里看到一丝光,不会抓住,而是任由光溜走,但是这光自己把他扶了起来。
“相父。”他难过着,声音沙哑。
少年帝王又如何,不过是个需要人疼的又不得不临危受命的孩子,也会委屈,会难过,会想找个人依靠。
他说:“我不想做皇帝了,相父,你带我走吧。”
闫丞相没说话,只是替他擦完沾着血迹的手后轻轻抱住了他,拍打着他的背安慰。
他从来都是严厉的,也是破天荒第一次温柔。可他偏偏堪称残忍地挑在这个时候……
那一天,慕容易哭得泣不成声。
之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像以前一样,找闫丞相撒娇。
“相父,这个好难学啊。”
“相父,这个字朕认识,但是朕觉得有些难写。”
“相父,朕想建个行宫,到时候等相父到了不惑年龄,就送给相父。什么?好吧好吧,节省开支,朕节约着呢,这些天都没吃好。”
(不惑:四十岁。)
“相父会煮面吗?都说长师如父,朕认相父当父亲,相父什么时候给朕煮一碗?”
“……”
“相父,朕今日撞见你的三子,他们都很聪明,那朕是不是你教的最笨的孩子?”
想追忆以前,想回到以前的时候,因为相父,就是他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没人能救他,但相父可以。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推他下水的人也心软了。
只是那人不说,他也不敢问。
隔年,封闫丞相为安阳侯,位八方诸侯之列。只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叫相父了。
是安阳侯。
他对外宣称此称是希望安阳侯如朝阳一样久伴朝廷,换朝廷安定。但实际上,他只是希望相父能够安逸,希望阳光所到之处能分给相父一点。
安阳安阳,仅此而已。
所有人都信了。
慕容易在此看向满朝文武,朝堂肃穆,官场凶险,勾心斗角。
安阳侯叛国被摆在明面上,还好,他再一次庆幸自己当个了皇帝,救得了相父。
即使他并不喜欢这个身份。
慕容易想,他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他看着远方那人离开的背影,兀自跪在地上。
“学生慕容易拜送先生。”
只可惜那人没看见,也没回头。只是身形微微一顿。
相父,日后山高水长,你替我看看吧。这宫廷闷得很,我出不去了。
相父,不要对我失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