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李昂是个颇想有番作为的帝王,平时很勤政也很节俭,有梦想也有追求。而在当时,拦在他前面的最大障碍,非宦官莫属。
文宗的爷爷宪宗、哥哥敬宗都是宦官所害,文宗本人也由宦官拥立。这些宦官与朝中大巨内外勾连,骄横不可一世。就连当初害死宪宗、敬宗两位天子的宦官,如王守澄、陈弘志之流,依旧过得潇洒快活,令文宗意愤难平。
太和四年(830年)七月,文宗对翰林学士宋申锡提及此事,宋申锡劝他设计缓图,逐步削弱宦官势力。
文宗觉得宋申锡持重谨慎且忠心耿耿,是个可以倚靠的力量,遂将其提任为尚书右丞。不久,又让宋申锡以宰相身份参预国政,令其谋划诛除阉党一事。
经过一段考察,宋申锡向文宗引荐了自己信任的官员、吏部侍郎王璠出任京兆尹,由其实施抓捕行动。
不料宋申锡识人不准,王璠早就有意归附王守澄,便将此事故意泄露给了王守澄。郑注正与王守澄厮混一处,出于利益考量,与其共同暗中设防。
文宗的弟弟漳王李凑贤良开明,在朝中颇有人望。郑注让神策军都虞候豆卢着,诬告宋申锡谋立漳王为帝。王守澄也去面见文宗,奏报宋申锡欲图不轨。
缺少主见的文宗竟然信以为真,以为宋申锡背叛自己,不禁勃然大怒。
王守澄当即就要派出两百飞龙卫屠灭宋申锡全家,飞龙使马存亮担心引发京城动荡,坚决反对,力劝王守承召集其他宰相商议后再定。
马存亮是宦官中为数不多的好人,秉性纯良很得人心,加之手握兵权,王守澄奈何他不得,只好悻悻作罢。
当天,文宗遣使通知众宰相到中书省东门。尚不知情的宋申锡按时前来,使者冷冷的说:“所召之人没有宋公。”
宋申锡自感不妙,惶恐看向延英殿,用笏板挡住脸踉跄退了下去。
宰相们进入大殿,文宗一脸严肃的将豆卢着、王守澄所上奏疏出示给他们,大家惊愕的相互对望,没人再敢说话。文宗遂令王守澄收捕漳王与宋申锡的亲信晏敬则、王师文。
晏敬则屈打成招,被迫承认宋申锡结交漳王属实。
文宗准备处死宋申锡,左常侍崔玄亮叩头力谏,流泪劝道:“杀个匹夫尚且需要慎重,何况当朝宰相!”
牛僧孺说:“身为臣子,官至宰相已是人生顶点。如果所告属实,那宋申锡是在图什么呢!以他的为人,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恳请陛下交付法司重审!”
郑注担心发觉他们的诬告行为,也劝王守澄不要把事情搞大。
最终,宋申锡被贬为开州司马,凄凉死于贬所。漳王李凑也无辜中枪,贬为巢县公。
郑注在此次事件中,完全站到了王守澄这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倾向于阉党,他的立场只为利益服务,为了利益随时都可改变立场!
郑注虽然靠着王守澄引荐,以及精湛医术得到文宗宠遇,然因没有参知国政的身份,文宗不可能与他谈论机密要务。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重要人物——李训——出场了!
李训,原名李仲言,前任宰相李逢吉的之侄。甘肃武威人,科举入仕。李逢吉在任期间,他没少祸害他人,是李逢吉当年的“八关、十六子”之一。
宝历元年(825年),他在李逢吉授意下,参与构陷宰相李程未遂,坐罪流放象州(广西来宾)。直到太和八年(834)遇到大赦,才返回洛阳。
恰好李逢吉正担任洛阳留守,叔侄俩闲聊时谈及郑注,李训说他认得郑注,李逢吉想重返相位,让李训携重金到长安请托。李训是个善托门路的人,没几天便与郑注打得火热。
郑注将他引荐给王守澄,王守澄又推荐给了文宗,称李训善讲《易经》。
文宗性喜读书,便召李训入宫。李训出自豪门见过世面,生得高大帅气又能出口成章。文宗见后大喜,认定他是可堪重用的奇才,准备将他召入翰林。
时任宰相李德裕与李逢吉本就矛盾很深,不愿让李逢吉的侄子进入中枢,劝文宗说:“陛下应当听说过李训此人吧,当年他诬告宰相,是个妥妥的奸佞,这样的人品不宜放到身边。”
文宗不以为然的说:“难道还不允许人家改过了!”
李德裕答:“臣听说只有颜回才能不犯同样错误!圣人有过,是因思虑不周所致。至于李训,本质上就是恶人。里面已经烂透了,如何能改!”
文宗道:“他是李逢吉所荐,朕不想失信于人。”
李德裕不客气的说:“逢吉身为宰相,竟推荐奸邪祸害朝廷,与罪人何异!”
文宗见他态度强硬,改口说:“那就另外授他一个官职,这样总行吧。”
李德裕仍不松口,文宗无奈之下,只得看向另一位宰相王涯。
王涯原也不愿重用李训,但见文宗用意坚决,又畏惧李训背后势力,于是心领神会的说:“这样可以。”
李德裕满脸嫌恶的挥手制止,恰被文宗所见,恼怒的拂袖而去。
最终,在文宗坚持下,给了李训一个四门助教的低微官职(属国子监)。李训由此结束了长达九年的流放犯身份,重返仕途。
太和八年(834年)九月,郑注也从昭义军调入朝廷待用。
王守澄、李训、郑注三人齐聚长安,开始明里暗里的干预朝政,把本就混浊的朝堂搅扰得乱七八糟!
他们都憎恶李德裕的强硬作派,一番运作之下,将李德裕的政敌李宗闵,从梁州(今陕西汉中)征调回朝重任宰相,把李德裕打发到了梁州,接替李宗闵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李宗闵随即投桃报李,继任当天便将李训提拔为翰林侍讲学士,得以参知国政。
李德裕当面去找文宗理论,文宗拗不过他,改口让他去做兵部尚书。
李宗闵认为诏令既已下达,怎可随意调整。又将李德裕改为镇海节度使,还撤销了他的同平章事待遇。
文宗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不禁叹息着说出了史上很经典的一句话:“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
后来,这话被明代哲学家王阳明引用,改为“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
当年十二月,昭义节度副使郑注荣升太仆卿,正式成为国家部委主官。
诏令一经下达,立即引发朝臣不满。郑注很聪明的玩了招欲擒故纵的戏码,以能力不足为由上表请辞,文宗遣使将任命书给他,他仍坚辞不受。
太和九年(835年)三月,郑注联合尚书左丞王璠、户部侍郎李汉,共同诬告李德裕在任浙西观察使期间,与漳王李凑的师傅杜仲阳勾连,欲图不轨。
文宗大怒,幸有宰相路隋极力替李德裕辩解,这才得以免死,贬为宾客分司。路隋也受此事牵连,外放为镇海节度使。
朝廷再次委任郑注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郑注潇洒上任,实现了从藩镇大员到部委主官的第三次转变。
一个江湖郎中,一个流放犯,自此跻身权贵!
两人大权在握、遥相呼应,逐渐取得了文宗信任。
为了增大话语权,方便他们弄权干政,郑注通过李宗闵,将受到罚俸处理、准备外放浙西的京兆尹贾餗提升为宰相。
在时任三位宰相当中,王涯、贾餗均因郑注得进,李宗闵也与郑注保持着还算不错的关系。
自宋申锡获罪贬黜,宦官势力更加猖獗,文宗实在不堪忍受。
郑注、李训身为高级官员,在与文宗闲谈中,得知了文宗痛恨宦官的想法,多次用话语试探。文宗见他两人机智多诈,且与宦官头子王守澄亲近,不会引起宦官猜疑,便将想法和盘托出。
二人为了捞取更大的政治资本,遂以诛除阉党为己任,日夜商议谋划,专门替文宗定下了“先除阉宦、再复河湟,次收河北、复兴大唐”的战略规划。文宗对他们愈发信任,几乎言听计从。
然而,宦官集团经过近百年的发展演进,势力早已渗透到朝野内外,想要一举铲除,哪有那么容易。
二人思来想去,竟把算盘打到了对他们有知遇之恩的王守澄身上。
所谓擒贼先擒王,如果把权势滔天的王守澄收拾掉,阉党自会元气大伤!
任何一个集团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内部总会存有矛盾分歧,阉党自不例外。
右领军将军仇士良,因长期受到王守澄压制而心怀不满。李训、郑注借机向文宗提议,重用仇士良,削弱王守澄。
不久,诏令仇士良为神策左军中尉,与担任右军中尉的王守澄共同执掌神策军。
之后,又明升暗降,委任王守澄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彻底架空了王守澄,剥夺了他的兵权。
失去兵权的王守澄虽然愤怒,却毫无办法。终在郑注、李训的撺掇下,被文宗一杯毒酒赐死家中,追赠为扬州大都督。
王守澄的死固然让朝臣们欢欣鼓舞,但郑注、李训均由王守澄引进,他们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也令朝中正直之士所不耻。
阉党中与王守澄势力相当的,还有原神策左军中尉韦元素,以及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三人。
二人又劝文宗将他们调离朝中,分别外放为西川、淮南、河东监军。名义上成了藩镇大员,实际上失去了话语权!
李宗闵当初靠着讨好杨承和得以入相,要动杨承和就必须把李宗闵调离相位,以免留有后患。
两人遂编造了一个耸人听闻的谣言,在京城各处散布。称文宗让郑注用小孩子的心肝炼制丹药,生生把文宗编排成了服食人心的恶魔。文宗听后大怒,令人彻查。
郑注、李训诬称是京兆尹杨虞卿家人所为,文宗将杨虞卿逮捕审讯。杨虞卿是李宗闵一党,李宗闵自然替他说话。文宗盛怒之下迁怒李宗闵,将他贬为明州(浙江宁波)刺史,把杨虞卿贬为虔州(江西赣州)司马。
李宗闵离开相位,郑注、李训将他贿赂杨承和的旧事挖出,李宗闵再次贬为处州(浙江丽水)长史,不久又贬为潮州(广东潮州)司户,从宰相沦落为偏远地区掌管户口的小官。
李宗闵倒台,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被定性为与宋申锡、李宗闵、李德裕内外勾联、接受贿赂,先后流放岭南赐死,与前宰相元稹关系密切的已故宦官崔潭峻也被剖棺鞭尸。
下毒害死宪宗的宦官陈弘志,时任山南东道监军,李训将他骗到青泥驿(今陕西蓝田境内)乱杖打死。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郑注、李训联手逐黜三位宰相,一举剪除五名权阉,声威震动天下!
九月二十七日,李训与御史中丞舒元舆一并荣升宰相。
舒元舆得以拜相,全靠主政御史台期间,郑、李二人让他骂谁他就骂谁。刑部郎中李孝本则因依附郑注、李训,接任了御史中丞。
李训不满一年官居宰辅,在四名宰相中,属他资历最浅,但其他三相全唯他马首是瞻,天下政务完全取决于他。郑注也晋升为工部尚书并入翰林参知国事。
朝野上下,无论宦官还是文臣武将,见到两人全要迎拜叩首!
李训主政之后,提拔重用的大多是些轻率狂妄之徒。为了博取名望,他把贬黜外地的裴度、令狐楚、郑覃等前朝重臣调回朝中放到高位,此举为他收获了不少人心。但一些有识之士看到他那副张扬作派,断定他必然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