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流放犯、一个江湖游医,在混乱动荡的形势下,凭借过人智慧和不懈努力,加上一点因缘际会,竟一路攀爬到了权力顶峰,实现了跨阶层的跳跃式发展。
但对这两个野心勃勃的人来讲,顶点还远未到达!之前的种种奋斗,不过是达成夙愿的铺垫!
以郑注的发展势头看,进入宰相班子是迟早的事,但有人不愿意了——此人正是李训!
李训能有今天成就,全凭郑注帮忙。他最清楚郑注的能量有多大,他可不愿在今后的权力博弈中,平添这么一个强大对手。
于是,他去找郑注商量,希望郑注能到邻近藩镇任职,理由是诛除阉党最好能有外部力量支持。
这话听着确实没什么毛病,郑注欣然允诺。
太和九年(835年)九月二十五日,朝廷颁诏,调任凤翔节度使李听为忠武节度使,任命郑注为该镇节度使,实现了他从部委领导到藩镇节帅的第四次转变!
临行前,郑注、李训暗中密谋,制定了行动计划。
两人约定,郑注一到凤翔,先从军府挑选数百勇悍士卒担任亲兵。而后于十一月二十七日——王守澄出殡当天——以送葬为由,人人手持哭丧棒,腰悬利斧开进长安。
李训则负责奏请文宗,下令让中尉以下全体宦官集结到浐水,替王守澄送葬。待郑注所率亲兵入城,立即派人封锁城门,将阉党斩尽杀绝!
这一计划具有很强的可行性,原因有二:
其一,王守澄身为阉宦之首,在宦官集团威望极高,朝中多数掌权宦官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让他们送葬礼所应当。
其二,浐水位于长安市郊,距宫禁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加之外无敌情,神策军不会随行护卫。同时,宦官们参加葬礼,也不可能携带武器,此时动手大事必成!
可惜李训压根儿不愿采用,因为计划是郑注所定,人是郑注所出,事情一旦做成,功劳定然全归郑注所有,那他图的是什么?
李训当然有自己的小九九!
待郑注离开长安赴任,李训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调整。
他将大理卿郭行馀、户部尚书王璠、太府卿韩约三个文官,分别任命为邠宁节度使、河东节度使、左金吾卫大将军。
让郭行馀、王璠以赶赴军镇报到为由,在长安招募士卒作为部属;又安排京兆少尹罗立信代理京兆尹,李孝本出任御史中丞。
郭行馀、王璠、韩约、罗立言、李孝本五人,都是平时与李训交往密切之人,因此将他们分别放置要地。
李训的想法是,动用邠宁、河东两镇招来的士卒,加上左金吾卫、京兆府,以及御史台所属吏卒,先诛杀宦官、再除去郑注。功成之后,天下将尽归他李训所有!
只是这一想法看似周密,却隐含着一个致命弱点。让三个从未有过军中经历的文臣,去指挥部伍、手刃阉党真的可以吗?
十一月二十一日,距离王守澄的葬期还有六天,李训提前动手了!
清晨,文宗照例临幸紫宸殿参加早朝,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没有上报平安,却出列奏称:“昨晚在左金吾卫听事处后院,一颗石榴树上发现了甘露。这是天下升平的瑞征,特此恭贺圣上!”随即舞蹈再拜。
宰相李训也率百官道贺,劝文宗亲临现地,接受上天福佑。文宗很高兴,与百官转往含元殿。令李训带中书、门下相关人员查验,等了很久一行人匆匆返回。
李训说:“臣带人查验,不太像是真的甘露,建议先别急着公布,以免有误!”
文宗诧异的问:“怎么会是这样!”
转头看向神策左、右军中尉仇士良、鱼志弘,示意二人再去验看一下。
仇士良、鱼志弘前脚刚走,李训立刻征召郭行馀、王璠,让他们过来接受旨令。王璠当即怂了,浑身抖若筛糠不敢向前,只有郭行馀一人来到殿下施礼。
两人招募到的数百士卒此时已集结在丹凤门外,李训派人通知,只有河东所属百余士卒进入宫中,郭行馀的邠宁兵一个未来。
仇士良等人来到左金吾后院,等在那里的韩约顿时脸色大变、冷汗直流,仇士良奇怪的问:“韩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韩约嗫嚅着还没回答,恰有一阵风起,掀开了周围帐幕的一角。
仇士良眼尖,看到里面全是披甲执刃的士兵!
此刻,只要韩约一声令下,伏兵齐出抡刀挥斧,咔嚓几下就完事了。
但韩约却被吓破了胆,竟呆立原地作声不得!
一众阉宦眼见形势不妙掉头就跑,卫兵刚想把门关上,被仇士良一声怒斥给吓跑了。
宦官们跑回含元殿,准备向文宗奏报韩约造反。
李训忙对值守的金吾卫说:“快来保护天子乘舆,每人赏钱一百缗!”
宦官们当然清楚,谁能抢到天子,谁就还有一线生机!于是急速跑到文宗轿前抬起就走,李训死死抓住轿子大声喊道:“臣的事还没说完,陛下不能进宫!”
这时,闻讯前来的金吾卫冲进殿堂。同时,京兆尹罗立言率领三百巡逻士卒从东边赶来;御史中丞李孝本带着两百吏卒也自西边闯入。
三路人马汇集一处,各执兵刃大肆砍杀,十余名宦官当即被砍翻在地。
抬着文宗的几个宦官,躲避着人群疯狂奔跑。即将进入宣政门时,李训仍紧紧跟在旁边,死抓着乘舆边沿不放手。
文宗被这突然而至的混乱场面吓昏了头,不断喝令李训撒手。
一名宦官跑来,狠狠给了李训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乘舆终于抬进宣政门,守在门口的宦官立刻紧闭大门,众阉山呼万岁!
李训知道大事已去,化装逃出宫门。
等候在含元殿的百官听到了喧哗,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个个惊惶退出。
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返回中书省等待文宗召见,两省官员询问宰相何事,他们都说:“不知何事,你们先行自便。”
这时,仇士良等已经得知文宗参与此事,指着文宗一顿臭骂,文宗既惭且惧闭口不言。
仇士良命令神策左、右军副使刘泰伦、魏仲卿,各率五百神策军,自内宫冲出讨伐叛党。
一千名装备精良的将士如狼似虎般逢人便杀,中书、门下两省官员,以及金吾卫、吏卒等千余人争先恐后向外逃离,宫门却被紧闭起来,没来得及逃出的六百余人被当场格杀。
神策军分兵把守城门,逐司搜捕叛党,又有千余军民被杀,横尸街头惨不忍睹。各司存放的印章、图册、器具等均被洗劫一空。
宰相舒元舆换装乘马,逃至安化门被抓。
京兆尹罗立言在太平里被抓。
宰相王涯步行至永昌里,被神策军所获,带入左军审讯。军士给他戴上沉重枷锁,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实在耐不住折磨,自称与李训图谋不轨,欲图刺杀文宗,拥立郑注为帝。
户部尚书兼河东节度使王璠逃回自家府邸,发动家兵自卫。神策军紧随而至,高声喊道:“王涯谋反,鱼护军派我等向您致意,准备起用您为宰相。”
王璠大喜,令人打开府门,神策军一拥而上将他擒获。王璠这才知道受骗,哭泣着被军士裹挟到了左军。
见到角落里披头散发的王涯,他悲戚的说:“你自己谋反,为什么把我牵连进来?”
王涯说:“当初你作京兆尹时,如果不把计划泄露给王守澄,怎么会有今天!”王璠羞愧难当,低头不语。
神策军打着搜捕叛党的旗号,继续在城中大肆抢掠,滥杀无辜,城里不良人也借机杀人剽掠,整个长安尘埃蔽天惨叫连连,浑如人间地狱。
十一月二十二日,事发第二天!
百官照例入朝!
直至日出时分宫门才开,禁军将士持刀站立两旁。因无宰相值守,百官队形散乱毫无秩序。
文宗问:“宰相为何不来!”
仇士良冷冷道:“王涯等意图谋反,已被关入狱中。”
随后把王涯亲笔写就的认罪书,交给左、右仆射令狐楚、郑覃,让他们呈给文宗。
文宗看后悲愤难忍,颤声问:“这是王涯所写?”
仇士良道:“是的!”
文宗说:“如果这样,那他们罪不容诛!”
下令让令狐楚、郑覃留宿中书,参决机务,由令狐楚起草治罪诏书。
此时,坊间抢夺伤人仍未平息。仇士良也知再乱下去容易诱发事端,责令左、右神策军将领杨镇、靳遂良各率五百人驻守交通要道,击鼓示警。接连处死了十余人,城中秩序才告恢复。
十一月二十三日,事发第三天!
逃出城外的宰相贾餗,自感无处可去,骑驴返回兴安门自首。
御史中丞李孝本单骑逃往凤翔,在咸阳城西被捉。
李训投靠终南山僧人宗密,宗密让他剃光头发躲起来,其他僧人害怕受到牵连,拒不同意。李训只得离开,在逃奔凤翔途中,被周至镇遏使宋楚所擒,将其斩首后送交京城。
至此,李训一党除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暂未捕获,其余全部落网!
十一月二十四日,事发第四天!
因四位宰相全部参与叛乱,朝廷任命尚书右仆射郑覃、户部侍郎李石为相!
当天,神策军发兵六百,用长槊挑着李训的首级,将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以及户部尚书王璠、京兆尹罗立言、大理卿郭行馀、御史中丞李孝本关入囚车,在东西两市游街。
之后,押往宗庙前独柳树下,当着一众文武百官的面腰斩处死,枭首悬于兴安门示众,其亲属不论亲疏远近一并处死。
这棵独柳树,曾见证过淮西叛藩吴元济被斩首的高光时刻。面对此情此景,不知长眠地下的大唐诸帝作何感想!
北风咽,西风烈,一千六百人的冤魂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