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的一座旧殿,经过拾掇、整饰,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魏国皇帝拓跋宏,在这里召集南征随臣开会。
会前,拓跋宏、拓跋澄、拓跋休、拓跋祯、拓跋禧几人通了气,他们要表演一出“以退为进”的苦情戏。
李冲也被他们算在演员阵容里。
不过李冲事先并没拿到剧本,不知底牌、实情。
这样,到时演起戏来,更加逼真。
会上,拓跋宏做了激情澎湃的演讲,主题就是一个:朕要立即御驾亲征,分几路大军南下,仿效先祖太武帝拓跋焘威风,饮马长江。
之后调集全国力量,奋然渡江,一举拿下南朝首都建康城。
皇帝声情并茂演讲之后,场面一片寂静。
群臣、将领们甚至有些呆若木鸡。
因为,大家都没料到皇帝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过去,北魏南征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跨过黄河,占领河南四塞及周边地区;第二层次是跨过淮河,占领淮南四镇;第三个层次是跨过长江,攻占建康城。
现在,南北对峙局面是:河南四塞全部在魏国手中;魏国还占领了淮南四州、七郡,江淮之间南北平分秋色;但魏国从未染指过江南土地。
这次南征,大家一门心思认定是攻打江淮之间的南朝城池,绝没想过要渡江作战。
皇帝拓跋宏此刻信誓旦旦说要攻打建康城,大伙心中不约而同都冒出一个念头:这,可能吗?!
太荒唐了。
太武帝拓跋焘那时是多么强大,可他老人家都没敢轻言渡江。
魏国现在的军力未必及得上太武帝时期,而南朝齐国在皇帝萧赜苦心经营下,军事力量甚至超过前朝。
虽然,萧赜刚薨逝了,太子萧昭业刚继位登基,政局确实不太稳。
关键是:这么多年来,南朝的楼船军水师比以前更强大,而魏国在水师组建、募勇、训练方面,进步应该不太多。
这时候,皇帝拓跋宏却忽然提出渡江作战、一举覆灭南朝。
——凭什么?
如果对方不是皇帝,大伙都想质问一句:您哪来的底气?
就连李冲也有些被搞糊涂了。
皇上您啥时候说过要渡江了?
再说,就咱们那家底,拿什么渡江?
他实在憋不住,便出列,抱拳躬身道:“禀陛下,开疆拓土、灭蛮平夷这些事,本来是我等臣子们的职责。陛下坐镇中枢、运筹帷幄就好。现在,陛下以金贵之躯亲征,这是打我等的脸啊。”
做了上面铺垫后,李冲直奔主题:“而且,微臣认为,此时南伐,有三不妥。”
“三不妥?”拓跋宏的脸黑了下来,问他:“是哪三不妥?李爱卿说来听听。”
李冲拱手答:“请皇上恕罪。第一不妥是季节不对。现在秋雨绵绵,阴冷潮湿,咱们北方军队到了南方,战力下降许多。无数史实证明,冬季结冰后才是咱们铁骑南下的最佳时机;第二不妥是咱们的水师还没准备好。贸然渡江,难有胜算,风险极高;第三不妥是南齐国主才薨,礼不伐丧。咱们正在引进汉儒学统,如果陛下遵循这条,必定得到南朝士人敬重。”
拓跋宏正需要有人制止自己此时南征,而且需要他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李冲列出来的“三不妥”,实在是说到了点子上。
不过,既然是演戏,那就得把过门、引子、初热、相持、交锋、高潮、收场全套演齐。
拓跋宏于是道:“辅国将军此言差矣。时令转换本就算计在军机之中。此时雨季就快结束,待咱们大军行至淮河一线,正好雨住风转,冰冻河船,便于我军一鼓作气攻到长江边再说。至于礼不伐丧,《论语》有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李爱卿担心纯属多余。”
拓跋宏反驳李冲的一番话,大家都听得出近乎强词夺理,但都不便出头为李冲大人帮腔。
李冲便硬着头皮道:“微臣恳请陛下三思。微臣认为:同朝僚属无人赞成此时出兵,更加不同意陛下亲征。微臣请陛下莫一意孤行。还是收回提议,从长计议。或者,请陛下问问其他大臣意见吧!”
拓跋宏假装十分暴怒,以食指点着李冲,半天说不出话。
这时,一旁的拓跋休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抱拳出列道:“请陛下息怒。莫要气坏了身体。微臣也觉得,李大人的想法有几分道理。咱们这一路舟车劳顿、人疲马乏,要不,咱们先歇息两日。发兵之事,两日后再议?”
“两日后再议?”拓跋宏摇头道:“大伙此刻都在,何需两日以后。朕现在就问你们:大司马同意辅国将军意思,还有谁与他们想法一样?”
说完,皇帝四下扫视着众人。
众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以眼神探询对方。
拓跋禧上前抱拳道:“禀陛下,臣弟觉得,立刻发兵南征,确实仓促了些。尤其陛下安全最为重要,不能草率亲征。臣弟愿领一军,先南下攻打寿阳,为陛下开路,一探齐国虚实。”
拓跋澄及时插话道:“陛下,微臣认为安定王此言在理。大军立即南征可以缓一缓,安定王率一军探探路倒是可行。”
“哈哈哈哈哈……”拓跋宏听了拓跋澄的话,忽然放声狂悖大笑,声音都变形了。
拓跋澄、拓跋休、拓跋禧几人互相对望,露出惊异神情,都觉得皇帝太入戏了。
果然,拓跋宏止住笑声,平静问道:“爱卿们真的都觉得此时大举发兵南征不妥?”
李冲、拓跋澄、拓跋休、拓跋禧几人齐声道:“请陛下三思。”
其他没有发言的大臣们,此刻感觉到皇帝态度有了转机,心中松了口气,纷纷抱拳道:
“回陛下,此刻出兵确实仓促了些。”
“咱们水师完全还没准备好啊!”
“陛下亲征有欠妥当。”
“咱们先在洛阳住下,谋划好了再出兵不迟。”
“对对对,先住下来再说。”
……
拓跋宏见时机到了,也该收幕了,于是厉声道:“众爱卿听着:咱们的皇宫、东宫、三公九卿大部分都来洛阳了。如果爱卿们觉得需要住下来从长计议,那就不走了,索性定都洛阳!如果爱卿们不同意迁都,那就即刻出兵南征。二选一,爱卿们想一想、议一议,随后投票决定。”
一瞬间,大殿所有议论声消失,大伙也停止走动,一齐望着高阶上的皇帝。
落针可闻。
气氛诡异。
这些人中的大多数,要么是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要么是在官场旋流里趟过来的,一个个都是人精。
他们马上醒悟到:皇帝拓跋宏所谓饮马长江的豪言,原来只是幌子,迁都洛阳的谋划才是真正目的!
这时,拓跋澄立即大声喊道:“臣,同意迁都洛阳。”
拓跋休:“臣附议。”
拓跋祯:“臣附议。”
拓跋禧:“臣附议。”
李冲:“臣也附议。”
……
随即,依附拓跋澄、拓跋休、拓跋祯、拓跋禧的臣子们也纷纷表态“附议”。
那些心中不情愿的人一见这架势,知道大势所趋,反对也没用了,索性也表态同意迁都。
太子拓跋恂心里对洛阳很是不喜。
他也明知许多鲜卑大臣不愿离开平城。
可是现在,这些大臣们一面倒地附议迁都,无人出声表示反对。
太子心里十分反感这些家伙们,但他也不敢吭声。
太子思想变化表现在脸上,他身边的老师、太子太傅李冲看得清清楚楚。
李冲提醒太子:务必与父皇保持一致。
拓跋恂便随大流表态同意迁都洛阳。
太子拓跋恂这年刚满10岁,还是个孩子。
可是生在皇室,10岁便担起重任的,不知凡几。
何况他是皇帝的嫡长子,已被册封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