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王建国往前探了探身子,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那是仿照刘传军的样子缝的。
“刘厂长,您可别小看自个儿!”
他的河南口音带着几分憨厚,袖口挽起露出晒黑的小臂。
“前儿个我去镇里开调度会,人家都说‘建业农场的砖厂能撑三十年,全靠刘师傅那双能辨土的眼’。”
“您还记得去年暴雨冲了坯房吗?要不是您连夜带着我们把湿砖坯码成‘人’字垛,两万块砖准得全废!”
赵书卓连忙点头,从包里翻出一个牛皮本,封皮上用红笔写着“砖厂笔记”四个大字:
“我把您说过的‘看土色、捏土团、听土声’都记下来了!您瞧——”
他翻开某一页,上面贴着不同颜色的土样,旁边标注着“深褐带金砂,适烧承重砖”“土色发青,需掺三成河沙”等字样。
“上次您教我们用‘摔碗法’测黏土黏性,我们试了七次才成功,现在每次取土样都忘不了您说的‘碗底不裂为上佳’。”
刘传军的手指忽然触到口袋里的老花镜盒,里面还躺着前年职工送的降压药。
他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发亮的眼睛,想起上个月在砖厂技改会上,自己固执地反对更新设备,最后是赵书卓用计算机算出的能耗对比图让他心服口服。
“可你们都有文化,懂图纸、会算数据……”
他的声音低下去,目光落在王建国手腕的电子表上,那是他看不懂的数字显示款。
“我就知道凭老经验瞎折腾。”
“经验比黄金还贵!”
王建国突然提高了嗓门,惊得窗外的鸽子扑棱棱飞起来。
“上个月我们按图纸算的窑温,烧出来的砖老是酥角,您来了一看就说‘火路偏了’,把通风口调了二十公分,立马就好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能顶十个大学生!”
他越说越激动,差点把桌上的茶杯碰倒。
“宋主任说了,新厂的窑炉怎么建,得您亲自在地基上画圈儿——这是规矩!”
赵书卓趁热打铁,从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二十年前旧砖厂投产时拍的,年轻的刘传军站在窑前,手里捧着刚出窑的红砖,身后是满脸煤灰的工人们。
“您看这张照片,”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相纸。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当年您带着大伙儿用土办法建窑,没日没夜地守了半个月,最后烧出的砖比城里工厂的还硬。这种本事,上哪儿学去?”
刘传军的鼻子突然发酸,他想起照片里那个穿着绿军装的自己,裤腿还沾着未干的泥浆。
窗外的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背心——那是女儿去年买的,非要在领口绣上“安全生产”四个字。
“行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痛快。
“今晚就去北坡打着手电看土。不过先说好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你们说的那个‘自动化控制室’,该咋建还得听你们的;但这窑炉的朝向、火门的宽窄……”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骄傲的笑。
“得按我的老规矩来。”
王建国和赵书卓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刘传军的白发上撒下金粉,他伸手接过文件时,指腹在“刘传军”的签名栏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他昨天才让女儿教着描的工工整整的三个字。
“走!”
他突然站起身,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先去食堂借两把铁锹,咱们得挖开表层土,看看下面三寸是啥成色。”
宋国华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手里的搪瓷缸子腾起袅袅热气。
他想起四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跟着刘传军下砖窑,对方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肩膀说“别怕,跟着我”。
此刻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年轻的身影紧紧簇拥着那个微驼的背影,像三棵并排的树,根须在泥土里缠成了团。
刘传军目光在三人脸上依次扫过,见李建军拍着胸脯、张桂兰笑着点头,王建国也跟着轻晃脑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沿,指节因用力泛起淡淡青白。
他喉头微动,终于松开了紧抿的嘴角,指腹蹭过掌心薄茧,将搪瓷缸往砖桌上轻轻一搁,发出清浅的磕碰声。
“既然大伙都信得过我,那咱就把这事儿落定了。”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转头时耳后褶皱里的灰垢跟着晃动。
“不过先说好,这选址可是个精细活儿,你们俩——”
他抬下巴点向王建国和赵书卓,眼角纹路挤成深沟。
“建国、书卓,你们心里可有个谱?先说来听听。”
王建国慌忙坐直身子,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蹭过桌腿,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他左手捏着安全帽边缘转了两圈,右手指尖戳了戳眉骨,眼神飘向糊着报纸的木窗:
“俺……俺毕竟才来不到一年,连村西头那片洼地是涝是旱都摸不准。”
他忽然扭头看向赵书卓,喉结上下滚动。
“书卓哥打小在这建业村长大,哪块地朝阳,哪块地避风,您比俺清楚得多,要不……您给拿个主意?”
赵书卓坐在条凳上,指间的旱烟袋轻轻磕着膝盖上的补丁,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方才说话时溅上的茶沫。
他抬眼望向刘传军,浑浊的瞳孔里忽然泛起光亮,像是有簇小火苗被风撩拨着蹿了起来。
粗粝的手掌在大腿上碾了碾,蹭下几片烟灰,这才慢悠悠开口:
“刘厂长,咱要盘这砖窑厂,说白了就是跟土坷垃和水打交道。”
他屈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沟壑纵横的额头挤出更深的纹路。
“别的不说,单是和泥这事儿,没好水可不成。您瞅咱村东头那片洼地,土倒是肥得流油,可挑担水得绕二里地的弯弯绕绕,等把水挑到地头,日头都晒蔫两垄草了。”
他忽然探身向前,烟袋杆在青砖地上划出道浅痕,仿佛正在勾勒地图:
“前儿个我去水库转悠,看见坝下那片荒滩地,好家伙,脚踩上去跟踩进棉絮里似的,扒开浮土就能看见潮乎乎的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