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他喉头滚动,像是咽下口唾沫。
“您猜怎么着?离滩地百步远就是水库的排水渠,闸口一开,水‘哗哗’地就能漫到地头。”
“咱要是在那儿起窑,和泥的水直接用木桶舀就行,连扁担都省了。”
阳光从窗棂的缝隙斜斜切进来,在他油亮的棉袄肩上织出片光斑。
他忽然伸手比划着窑炉的形状,袖口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胳膊,筋脉像老树根般凸起着:
“再说这泥料,水库周边的土黏性足,烧出来的砖敲着当当响。”
“我年轻时跟着老把式烧过窑,知道这土要是含沙量高,砖坯晒到一半就得裂开口子,跟咧嘴的葫芦似的。”
“可水库底下的土不一样,攥在手里能成团,摔在地上能弹起来,烧出来的砖保准能卖上价钱。”
刘传军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把搪瓷缸举到嘴边,却发现缸里早没了茶水,于是用指尖轻轻叩了叩缸沿。
赵书卓见状,从脚边拎起铁皮暖壶续上水,水蒸气腾起来,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凝成细密的水珠:
“当然喽,难处也不是没有。”
他忽然压低声音,烟袋杆在“排水渠”的位置上重重顿了顿。
“雨季时水库开闸泄洪,那水跟野马似的往下冲。咱得在窑厂四周垒半人高的石堰,再挖条导流沟直通下游的荒滩。”
“前几日我去丈量过,要是把堰基扎在离水面三丈高的土坡上,再用鹅卵石砌实了,保管冲不垮。”
说到这儿,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竟是张用铅笔画的简易地形图。
图上歪歪扭扭标着“水库”“堰基”“导流沟”的字样,排水渠的位置还用红铅笔粗粗画了道:
“您看这儿,”
他的指甲划过“窑址”的标记。
“离村道也就半里地,等砖烧好了,牛车顺着坡就能往下拉,比走洼地那边的羊肠小道省劲多了。”
“去年秋里张老汉拉粪车陷在洼地泥里,可是喊了五个壮劳力才拽出来。”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有片黄叶扑簌簌落在地形图上,恰好盖住了“导流沟”的末端。
赵书卓伸手拂去叶子,指腹在纸上留下道淡淡的灰印:
“我算计过,要是赶在入夏前把地基夯结实,雨季前能把窑炉砌起来。等头茬砖出窑,正好赶上秋收后各家盖新房的当口。”
他忽然抬头看向刘传军,旱烟袋在指间转得飞快。
“刘厂长,您给句话,这地儿中不中?”
刘传军静静地听完赵书卓关于新砖厂选址的详细解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投向窗外簌簌飘落的春雨,陷入了沉沉的思索。
半晌,他收回视线,指尖叩了叩桌面,缓缓摇了摇头:
“书卓啊,你这个方案乍一听有道理,可细琢磨还是欠稳妥。虽说能建堤坝,但这堤坝修多高?用什么材料?”
“雨季上游要是开闸泄洪,那水头带着泥沙冲下来,单凭这么个临时堤坝能扛得住?”
“去年邻县砖厂就因为选址离河道太近,一场暴雨把坯场冲得七零八落,损失了好几万呢。”
他身子前倾,从裤兜摸出烟盒,抽出两支分别递给赵书卓和王建国,自己咬着烟嘴划亮火柴,火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咱们不能拿血汗钱打水漂。对了,你们村水库西边那片荒山坡,你们去过没有?”
“上回我骑车路过,特意上去看了看——那地方山势平缓,黄土层厚,挖取黏土不用深挖岩层,省工省力。”
“关键是海拔比水库大坝还高两米,就算上游发洪水,水涨到坝顶也淹不到那里。”
“而且离水库输水管网才八百米,拉根水管过去,制砖用水比现在这地块还省三成电费。”
说到这儿,他掐灭烟头在烟灰缸里碾了碾,从帆布包里掏出皱巴巴的地形图铺在桌上,用铅笔尖戳着水库西侧的等高线:
“你们看,这儿还有条废弃的机耕道直通县道,只要拓宽三百米就能通大车。”
“咱们要是把砖窑建在这儿,既能避开洪水隐患,又能节省运输成本,长远看比靠河选址划算得多。”
赵书卓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裤腿,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方才吞吐着开口。
他的目光有些游离,似乎在努力拼凑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
“刘厂长,您说的西边山坡那块地,其实我一开始就列在选址方案里了。”
“不瞒您说,我第一次去勘测的时候,拨开齐腰深的野草,就注意到那里的土层颜色比别处更深。”
“用铁锹随便挖开一层,就能看到土壤里细腻的黏土颗粒,抓在手里揉搓几下,黏性十足,确实是做砖坯的上等材料。”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窗外的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往椅背里缩了缩,声音也低了下去:
“但是……您知道吗,村里的老人们常说,那片山坡在解放前是片乱葬岗。”
“听我爷爷讲,当年闹饥荒的时候,好多饿死的人没地方埋,就被随意扔在那里,后来又赶上战乱,不少无名尸首也被草草埋在那儿。”
“我小时候不懂事,有一回和小伙伴去那边掏鸟窝,不小心被树根绊倒,手掌按在一个凸起的土包上,结果扒开浮土一看……”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又触碰到了当年那冰凉的触感。
“白花花的骨头碴子露在外面,还有半截生锈的铜锁挂在腕骨上,吓得我们撒腿就跑,回家后我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
他咽了口唾沫,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
“现在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路过那儿都绕着走,年轻人虽说不信那些,但每次提到‘乱坟岗’三个字,眼神还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