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冰冷的,流过肌肤时,仿佛凝固。田玉禾睡不着,儿子这几天住校去了,屋里就她一个人。她呆呆地坐在那儿,被冷空气包围,虽然感觉到冷,却敌不过心头的寒意。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更不知道几点钟了,反正就是不想动,也不愿去想事情。
尽量让自己放空,假装什么都不想,假装忘记一切。可是,她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事情,事情就越是主动来找她,而且还都是与韩志飞有关的,一件一件地蹦出来,如此鲜活地闪现在她面前,又像阵风似的,很快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沉沉地睡了过去。突然间,韩志飞出现在不远处,不停地挥舞着手,还冲她大喊大叫。
田玉禾欣喜不已,小跑着冲了过去,谁知竟然被弹了回来,头被撞得差点碎裂。她这才发现,自己与韩志飞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于是,她开始用力想要撞破玻璃,但一次又一次的被反弹回来,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在地上。突然,韩志飞慢慢向着后面退去,挥手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
“志飞、志飞……”田玉禾急了,想要叫住他,可他一溜烟功夫便消失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个梦,望着冰冷空荡荡的新房子,眼角又滚落两行冰冷的泪珠。
一场雪在夜晚悄然而至,天快亮时,房屋顶上已经变成了白色,远远望去,就像戴着一顶一顶帽子,将整个镇子衬托得宛如画板。
墓园里,也积满了雪。韩志飞墓碑上的积雪,刚刚被田玉禾清理过。她已经在墓碑前矗立了许久,望着照片上的面容,内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她想起了很多事,从与韩志飞第一次见面时,到后来俩人相爱,直到快步入婚姻殿堂,每一幅画面,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今天下雪了,你看到了吗?”她在跟墓碑上的照片对话,“还记得你说过,等过完这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会陪我回老家。我没有忘记,但你却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你既然没打算跟我永远在一起,为什么又要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啊?”
风一吹,卷起无数朵雪花。雪花在风中翻滚,打着卷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几片落在田玉禾脸上,她却已然感觉不到冰冷。不过,仿佛在那一瞬间还能听见雪花化开的声音。
“志飞,我这辈子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气,虽然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那些日子,却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田玉禾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忧伤,且夹杂着一丝笑容,“你走了之后,我还没敢和儿子说。他好多次问起你,我都只敢告诉他你外出办事去了。可儿子已经懂事了,我还能瞒着他多久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
这时候,又一个人影从不远处慢慢走来。她来到墓前,和田玉禾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你也来看志飞呀?”田玉禾声音平淡,徐若兰缓缓点了点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田玉禾也说:“我也没想到你会来。”
两个女人,就这样并排站在韩志飞墓碑前,如同冰雪大地上两棵矮小的树,和周围的环境融为在了一体。
“兰兰出院了吧?恢复的怎么样?”田玉禾关心地问。徐若兰昨天刚带韩美兰回到巴山镇,她云淡风轻地说:“还不错,谢谢你的关心。”
“志飞生前最关心的人就是兰兰。兰兰现在康复了,也算了了他的心愿。”田玉禾欣慰的话语,也宽慰了徐若兰的心,“兰兰妈妈,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志飞还在的时候,我就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聊聊。本来啊,是打算邀请你参加我们婚礼的时候跟你聊的……虽然这个时候再聊这个话题已经没意义,但我还是想跟你说句对不起,希望你不要怪我,我跟志飞……怎么说呢,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吧,能遇到对方,也算是缘分……其实,我能感觉到,在你心里还是没有完全放下他吧?”
徐若兰眉目微微低垂,沉吟道:“过去的事就不再提了吧。不过,我其实挺感谢你的。自从我跟志飞分开后,很长时间没见他那么开心过了。应该是遇到了你,他才从生意失败和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
“有一次,志飞跟我聊起过你。”田玉禾接过话说,“在我们领结婚证的那天……”
他们领了结婚证的那天晚上,韩志飞将她搂在怀里,许久都没吭声。她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问他在想什么,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一时之间还没反应回来呀?”
韩志飞笑道:“我在想我的第一次婚姻。”田玉禾故作生气,瞪着眼睛问道:“跟我结婚,你还想着前妻,就不怕我生气?”他叹道:“不会生气的,因为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田玉禾果然噗嗤一笑:“那你跟我说说,到底想到了什么?”韩志飞讪笑道:“我想起跟她领结婚证的那天,好像也是这个季节,不过下了雪。我们请全公司的人吃了个饭,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田玉禾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才问道:“你是因为这个,所以害怕婚姻了?”韩志飞却缓缓摇头道:“如果害怕婚姻,我就不会跟你结婚了。我是觉得对不起她,虽然是她提出离婚,可她被我伤害在先,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婚姻。所以,是我破灭了她对爱情和婚姻的美好。”
徐若兰听了田玉禾跟她转述的这番话,虽然心里隐隐作痛,但忍不住苦笑道:“他这个人,也没读多少书,会说出这样的话吗?”田玉禾轻叹道:“志飞这个人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实粗中有细,对人对事算是比较细心的了。你跟他生活了这么久,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吧。”
“好像是有吧,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徐若兰和她在雪花铺就的道路上漫步,冷风直往脖子里钻,不由得缩紧了身子,“刚恋爱那会儿的男人可能都一样,但是结婚后好像都会变。”
田玉禾踩下一个个脚印,然后又回头看着留在身后的那一长串错落有致的脚印,伤感地说:“我前夫是车祸出的事,志飞也是车祸出的事,大叔那天在这儿骂我克夫。其实我也想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能我上辈子做了不少坏事,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吧。”
“你要这样说的话,我们俩都是一类人,可能也是来还债的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欠的为什么会是同一个男人的债。”徐若兰的话逗乐了田玉禾,田玉禾笑道:“希望已经还完了,以后的日子该顺顺利利的了吧。”
两个原本敌对的女人,突然就冰释前嫌了,而且似乎还有很多的共同语言。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都觉得挺不真实。可就是这种不真实,经常会将两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田玉禾走着走着,突然又问道:“一个人带孩子挺辛苦的吧?”
“刚离婚那会儿,确实会很辛苦。但后来日子一长,慢慢就习惯了。”徐若兰叹道,“不过也幸好有兰兰的外婆帮手,我才一步步走了过来。这次兰兰住院,她外婆每天一日三餐都送饭过来,让我也轻松了不少。”
田玉禾突然也想起了父母,他们与孩子从未见过面。所以,她在听了徐若兰这番话语后,心里简直五味杂陈,情绪低落地说:“是啊,一个人带孩子确实够累的,要适应的话,需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
“对了,听说你是四川人,你的家人来过巴山镇吗?”徐若兰的问题戳中了她的心口,她叹息道:“当年一心为了嫁给父母不喜欢的男人私奔了也彻底,跟他们闹翻,很多年没回去,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徐若兰第一次听见这种事,饶有兴致地问道:“没想到你还挺那个的。”田玉禾苦笑道:“年轻嘛,为了爱情,什么事没干过。现在回头想想,可能当初太傻了吧。”
“是啊,谁年轻那会儿没做过傻事?”徐若兰感慨道,“孩子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回去看看父母?”田玉禾心事重重地说:“我也想啊,可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也回不去……”
“抽时间回去看看父母吧,很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慢慢放下。也许你的父母也在等你回去,当他们见到你的孩子时,所有的怨和恨都会烟消云散。”徐若兰的话令田玉禾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说:“志飞也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谢谢,有机会我会带孩子回去。”
韩美兰从医院回来后,因为还在持续康复期,所以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到以前。为此,徐若兰给她请了长假,一直延续到下学期开学时。
白天,徐若兰要去饭馆跟着,所以只能将女儿托付给刘娜。刘娜也是个正在康复期的病号,很多时候成天都是四门不出,家里多了个孩子,也增添了一些生气。
可是,韩美兰毕竟是个孩子,有时候就会不经意间念叨着想见爸爸。刘娜和韩勇在的时候就会故意岔开话题,或者打断她的思路。但也并非每次都有这样的运气,比如和崔洁当初待在一起时,当她提到父亲,崔洁就会让韩勇或刘娜给韩志飞打电话。
结果就是,韩志飞的电话每次都无人接听。一而再,再而三。久而久之,别说韩美兰,就连崔洁这个阿尔茨海默病人都不信了,还非得要带韩美兰去菜市场。
这天,韩勇被逼急了,陡然火起,怒吼道:“你爸爸跟别的女人结婚了,以后都不会再要你了。”韩美兰被这话吓哭,崔洁将她护在身后,还安慰道:“别听你爷爷胡说八道,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呢?别哭了,奶奶这就带你去见爸爸。”
“你去吧。赶紧带着兰兰去。”韩勇吹胡子瞪眼睛,“看你是老糊涂了吧。就怕你出门后,连去哪个方向都不知道。要是连兰兰一起都找不到回来的路,看你怎么办。”
“我看你才老糊涂了。”崔洁反击,“有你这样跟孩子说话的吗?兰兰,别哭了,奶奶带你找爸爸去。”
刘娜见状,连忙给韩勇使眼色,又拦着崔洁说:“妈,您别跟爸置气了。爸有错,不该那样跟兰兰说话,可您也不能自己带兰兰出门去呀。万一要是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可怎么办?”
崔洁却说:“志飞老是不接电话,兰兰又想他了,你说怎么办?要不你带她去找志飞?”刘娜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韩勇没好气地说:“看看你说的什么话。志飞要是不忙,能不接电话吗?”
“再忙也不能不理孩子呀。”崔洁的声音变了,“志飞他们几个还小的时候,你不是再忙也会回家嘛。”韩勇听了这话忽然就愣住了,但随即又说:“那时候能跟现在一样?”崔洁不依不饶:“有什么不一样?”
“我那时候成天都在厂子里混日子,每个月按时领工资就行。现在能一样吗?现在志飞自己摆摊做生意。自己做生意能跟上班一个样吗?他……”韩勇说着说着,感觉把自己给演了进去,当他想起韩志飞人已经不在了的时候,不由得垂下眼皮,黯然失色。
“好了爸妈,你们别吵了,我带兰兰去行了吧?”刘娜感觉耳朵都快起茧子,然后就带着韩美兰出了门。外面冷风呼啸,虽然没下雪,可路面湿滑。她不知道该去向何处,想来想去,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