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恩义不复
顾舒崖闭着眼,却迟迟没等到刀尖落下。
他慢慢睁开眼,望见刀锋横在自己面上。再向上看去,沈凡安俯视着他,表情变幻不定,双目遍布血丝。
刀锋突然向下一沉。顾舒崖发觉沈凡安的手腕在抖。
他的眼里又像是憎恨,又像是愤怒,其中情绪万千,难以概括。
顾舒崖忍不住说:“我……”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也没能说完,因为沈凡安先开了口。
他低声说:“罢了。”
轻得好像一声叹息,重得好像一声诘问,数年的光阴,多少爱与憎,都浓缩在这浅浅的两个字中,从口中吐出,慢慢消散于夜空。
顾舒崖胸口闷痛,只见他收回脚,向后退了几步,抬手一抛。
瓷瓶掉落在他身上,发出清脆声响。顾舒崖盯着瓷瓶,看到上面还沾着血迹。
他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顾舒崖看不清沈凡安的神色,只听他慢慢吸了一口气:“……被你轻易两句话,竟然叫我这般愤怒。若在这里杀了你,那可真是白费功夫。”
“什么……你在说什么?”
沈凡安语气慢慢平静下来:“这是药。用来治你的伤。”
“当年暗堂留下的伤,的确难治。即便他们或许都没有解药,毕竟谁会关心工具能活多久?我查过了,暗堂的人能保持稳定是因为每接取一个任务,便会从任务目标身上吸取内力以维持体内平衡。但这方法粗暴,所需要的内力太多,被吸取内力之人会当场毙命。无论如何,不是解决办法。”
“这药能修复经脉,每十日服一次,你的状况会大大改善,需求的内力没有那么多……只要找人定期与你输送内力,过个几年就会痊愈。”
“你是……这种药千金难买,你是怎么……”顾舒崖听见自己在问。“那群——贼人给的?”
沈凡安道:“裴长卿人头换来的。你猜的不错,我是打算将他杀死在这地方。只是现在我已没了这打算。反正此事除了他们也只有你知道,你也不会告诉裴长卿,那我何不接着当禁军统领?”
他想要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语气却很平静。
那帮人蠢到家了才会在没看见裴长卿人头面前就支付价钱,不知沈凡安现在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药的确是握在他手里的。顾舒崖慢慢从地上撑起身,拿起瓷瓶,闻着瓶口药香,意识到其中的丹药的确是极其珍贵的真货。
顾舒崖手上与瓶身接触的部分仿佛都被灼痛。他能明白沈凡安为了这药,担负了多大的风险。
如果裴长卿真的死了,顾舒崖总还有很多余地,但沈凡安是无论如何都会被问责的。能留住性命也是奢望。
顾舒崖喉中干涩:“你……”
“我的职责只是保护裴长卿,为了明哲保身,不该多管闲事。但你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管这闲事,那我就顺水推舟,帮你一把。”
沈凡安道。“我与他们来往几次,暗中打探,察觉到这两日他们为了让北夏与大齐开战,动作还不止于此。”
“最好再有个满门被屠的牺牲者,才好煽动武林人。那群人选中了‘逍遥楼’。”
顾舒崖一惊:“为什么是逍遥楼?”
“实力不算太强,名声却响,都是当年反抗魔教的义士,倘若逍遥楼被屠的消息在侠英会上放出,你猜欢喜教的人能不能留全尸?其余门派,今夜恐怕也会流点血。”
果真用心险恶。逍遥楼——不就是曾经的四芳阁……顾舒崖垂下眼帘。
此事连他都没查出来。如果不是沈凡安告诉他,后果不堪设想。
顾舒崖低声道:“你……你明明有大好前程,却和意欲谋反的贼人扯上关系,是因为……”
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上的伤?必然是裴长卿告诉他的,然后沈凡安才与他们搭上线。自己查到的线索显示,沈凡安和他们的联系也的确是这两天的事。
沈凡安顿了顿:“还是为了师兄他们的仇。我还想套出些暗堂的情报……只是今夜这情况,我动手杀裴长卿也不成。这条路断了。”
顾舒崖盯着他,只见沈凡安脸上戾气全无,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却让他心安许多。
“谢谢,阿——”
“阿宁”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沈凡安却道:
“不必谢我。”
顾舒崖不由自主地畏缩一下。
“我做这件事不过是为过去做一个了结。往后,我们不再是同门,也不必再见面。”
“我要为师兄、师门报仇,而你,想做什么,都和我不再有关系了。”
沈凡安语气反倒平静,甚至有些温和。可是顾舒崖的脸本来已经毫无血色,现在却变得更白了。
“我交付了这药,你不必再为过去的事困扰。我已尽了情分,往后你荣华富贵也好,身败名裂也罢,我都不会再与你扯上半点关系。”
“我也一样,不管是我因为没保护好裴长卿被皇帝处死,还是我后来又因为报仇而死,都与你无关。”
衣帛断裂的声音十分刺耳。
沈凡安长剑一甩,衣袖便断裂一角,飘飘悠悠落在顾舒崖脚边。
他一字一句地说:“从前你欠我的不必再提,我欠你的已经偿还,顾捕头,你我之间,两不相欠。缘分已绝,割袍断义。”
说罢,他收剑入鞘,转身便走,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顾舒崖声音干涩:“你……你要去哪里?如果是去找裴长卿…找殿下,我和你一起——”
“我说了不必。”沈凡安没有回头。“我去哪里,不劳费心。”
倘若只有这句话,像是有怨,那也还好。可是沈凡安顿了顿,却又诚心诚意地说道:
“山高路远,顾捕头,珍重。”
无爱也无恨,无怒也无怨,自那个雪天以来,沈凡安第一次对顾舒崖这样温和关切地说话。
顾舒崖愣在原地长久,右手捏着的那药瓶,突然重若千钧。
他垂下脸。
顾舒崖以为,故人别离,该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惊雷与剑光交错,像江湖人那般。而不是现在这般,因果尚未了结。
没头没尾,突如其来,结束得悄无声息,仿佛过去的十年就这样轻飘飘一笔带过,没有那么多说书人笔下的悲欢,只是……只是……
“这样就好。”顾舒崖轻声说,没有泪水从脸侧流下,他只感到疲惫。或许有那么一点,不知有没有沈凡安百分之一的释怀。
“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