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冶厂外,冯敬和坐在一堆矿渣上发呆,眼神空洞无物,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二十多丈外,四座由黄泥砌成的冶铁炉从顶端冒出浓烟。
三人多高,四五个人牵着手才能合围的炉子,外圈用竹筒搭了一圈脚手架,架上顶端好几个人影在忙碌着,他们不停的从上方,往炉膛内倾倒石炭和矿砂。
冶铁炉下方,贴近地面的底部,一根粗大的竹筒,把炉膛和另一端一个硕大的风箱连接在一起。
宛若棺材般大小的风箱前面,四个光着膀子,下身只围了一块布的汉子,低头弓步、扶着风箱外的拉杆,有节奏的往复推拉。
离他们不远处,另外两组同样光着膀子的汉子,坐在地上,不停地大口喝着水。
这些拉风箱的汉子,每隔半刻钟左右,便要轮换一次,以确保风箱有足够的风力输送进炉膛中。
一个从韶州府请来的大工,不停地在风箱和炉膛之间穿梭,他凭着过往的经验,时刻观察炉膛的温度,指挥拉风箱的汉子轮换,并且还不时的停下脚步,仰起头,与木架上的另一位大工大声交流。
稍远处,石炭、矿石,分别堆成了两座小山,每一堆“小山”下面都坐着一群人。
这些人,奋力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锤,不停地敲击着面前的矿石,他们要做的是把矿石与夹杂的石头分离,并且,把分离出来的矿石锤成细小的颗粒。锤好后,有专门的人手,再挑去过筛,这便是俗称的“选矿”。
这些分离了杂质和粉尘的矿砂,筛选之后,才能被最终送进冶铁炉中。
虽然离着二十多丈,但是,顺着风,冯敬和还是能感受到从冶铁炉传过来的热度。
距离他一丈多的地方,一前一后两个汉子也百无聊赖的坐着,这两个汉子的职责虽说是看守冯敬和,但是,一般都不干涉他的行动,只是冯敬和走到哪儿,他们便跟到哪儿。
距离被俘,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要说冯敬和没动过逃跑的念头,那绝对是假话。
可是,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在山野中逃亡,不但要躲避追兵,还要时刻提防各种猛兽,冯敬和便不寒而栗。
哪怕是夜里下了八百遍逃跑的决心,但是,天亮后浑身的勇气便消散于无形。
他还年轻,他一辈子才刚开始,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所以他怕死,他怕死在这些造反的暴民手里,同样的,他也怕死在山野猛兽的爪下。
一想到,只要逃跑,不出两天便会丧命,而待在这里,起码目前没人要他的命,冯敬和就会在心中,不停地用“好死不如赖活”来安慰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到,铁窑的吴家父子三人,被绑在树上,然后被窑工们用矿石、矿渣砸,在哀嚎了一天一夜之后才断气。
打那天开始,绝大部分时间,冯敬和都在外面溜达,除非实在困得不行,他绝不回到木屋中。会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他害怕回到木屋中,不知啥时便会从黑暗中窜出几个人,不声不响的结果自己的性命。
所以,这些日子,他除了在铁冶厂里到处转悠,然后就是坐在矿渣上发呆,脑子里胡乱的猜测,这些暴民们到底会如何处置自己。
也正是因为发呆太过于入神,以至于,许山海、王恩祖带着一队人马,来到铁窑,他都不知道。
在林宗泽发怒后的第三天,许山海带着一支小队伍离开了山寨。
整个队伍,除了许山海、王恩祖之外,负责押送俘虏的是韦阿昌率领的三十多个土兵,再加上林宗泽拨给许山海的三十个人,总共六十多人,押送了近二百的俘虏。
山寨中没几个人知晓他此番真正的目的是“押送”王恩祖去往铁窑,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押送那些顽冥不化的俘虏前往铁窑。
许山海、王恩祖,一人一匹矮马,队伍的最后是三架装满了粮食的马车。
就这样的一支队伍,日出前从山寨出发,走走停停,三十多里地,足足花去了四个时辰,直至日头偏西,才终于抵达了铁窑。
见到迎出来的楚文勇,许山海、王恩祖下了马,三人连屋都没进,站在道旁就聊了起来。
那边厢,韦阿昌则带人,把俘虏们押去了铁冶厂。
自打铁冶厂正式运转之后,原本被冯敬和弄来的那一百多重刑犯,也有了新盖的木屋,而之前关押他们的那些牢笼便空了出来,眼下刚好派上用场。
趁着天还没黑,楚文勇的徒弟端来了还算不错的吃食,许山海等人匆匆吃过。
许山海该说的话,这一路上走来,早已对王恩祖说完。虽说心中有委屈,王恩祖倒也没啥不服不忿,因为他明白,终归是自己有错在先。
把人带到了铁窑,任务就算完成,剩下交接之事,任由楚文勇和王恩祖去处理,许山海没兴趣掺和其中。
到处走走看看,直到天黑。回到木屋的许山海叫过了韦阿昌,低声交代一番,韦阿昌便转身出去。
当冯敬和看到朝自己走来的几个黑影时,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整个身子瞬时瘫软下去。
被人从地上架起,然后半拖着,直到进了木屋,在这个过程中,冯敬和万念俱灰,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地在哀嚎:“完了!完了!”
直至进到木屋,他看清楚端坐着的许山海,冯敬和立马看到了生的希望。
只见他,四肢着地,快速的朝许山海爬了过去,一边爬,嘴里还一边哀求着:“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
爬到许山海面前的冯敬和,一只胳膊紧紧的搂住了他的小腿,另一只手哆哆嗦嗦的的伸到衣领处,不停地撕扯。
发觉异样的韦阿昌,一个箭步便冲了上来,抓住冯敬和那只衣领处的手,就要把他拉开。没想到,许山海伸手示意,拦下了韦阿昌。
“好汉爷,我这里有一万三千两银票,求好汉爷不要杀我!”撕扯了好一会儿,冯敬和好不容易抠出了藏在衣领中,卷成一卷的银票,战战巍巍的递向许山海。
原以为冯敬和要做出什么伤害许山海的举动,谁知却是掏出藏起的银票,许山海、韦阿昌不禁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好了好了!冯公公起来说话,我不是来要你的命。”许山海大笑着,抓着他抱住自己小腿的那只胳膊,把冯敬和拉了起来。
虽然顺势站起身,可冯敬和递到许山海面前的银票依旧没有放下,眼神中大有“不收下就不罢休”之意。
“哈哈哈,既然冯公公如此有心,那许某就收下了!”也许是为了消除冯敬和的恐惧,以便接下来更好的与他交流,许山海大笑几声,接过了那卷银票。
“坐吧坐吧!许某只是闲来无事,想与冯公公聊上几句,你无需多虑!”许山海轻轻的把冯敬和按在,韦阿昌踢过来的木墩上。
转身坐回椅子,许山海没有说话,他想给冯敬和一点时间平复心情。
只见冯敬和半边屁股坐在木墩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眼睛不时的瞟向许山海。
“先说一句,好叫冯公公安心,我们不会杀你,你也无性命之忧!”见冯敬和如此神态,许山海怎会不知他此时在担忧什么?所以,直截了当一句话,让他安下心来。
“谢好汉爷不杀之恩!”听闻许山海的话,冯敬和起身就拜。
“我们非但不会杀你,待天明之后,便放你归去,所以,冯公公大可放下心来。”许山海坐着没动,反而笑着追加了一句。
“谢好汉爷!谢好汉爷!敬和回去后,定将另寻吉日,奉上厚礼,以谢好汉爷的恩情!”有了许山海的话,冯敬和这些日子的所有担忧,一扫而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只是……”还没高兴一会儿,冯敬和心中却又充满了疑虑。
“只是什么?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们这么轻易就放了你吧?”许山海似笑非笑的问道。
“呃……”被许山海一眼看穿了心思,冯敬和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为什么把你放了,主要在于两点。”许山海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回去之后,你得好好的感谢三宝大太监,多给他供奉一些三牲鲜果!”
“呃……好汉爷,这从何说起?”许山海的话,属实让冯敬和摸不着头脑,他想不出,此事与死了两百年的郑和如何扯得上关系?
“你因敬仰三宝大太监,所以才改名敬和对不对?”许山海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是的!”冯敬和点头,但是,依旧不明就里。
“我的祖上,曾随三宝大太监两下西洋,后因躲避战乱,举族迁往南洋的旧港宣慰司。也正是看着你敬仰他的这份情谊上,我们饶你不死。所以,你说你要不要感谢他?”许山海笑眯眯的解释道。
实话实说,打一开始,许山海就没有要杀冯敬和之意,现在拿出自己瞎编的身世,纯属是为了给明天释放冯敬和找个由头,顺便也卖个人情与他。
“原来如此!应当,应当!敬和回去便命人给三宝大太监塑一座金身,往后日日供奉!”听得许山海的解释,冯敬和恍然大悟,他没想到,小时因敬仰郑和而改名,还能无意中救自己一命。
“敬和斗胆问一句,既然好汉爷的祖上,两百年前已经举族迁至南洋,为何如今却又流落至此?”已经明知没有了性命之忧,加之又扯上了郑和,这会儿冯敬和的胆子大了不少。
“自嘉靖年,朝廷重拾海禁之后,大明多处海外之地便孤悬无援,天长日久,那些曾经的大明属地,被当地土蛮、西夷蚕食殆尽。我族之人,也尽数死于战火之中。”说到这里,许山海的语气低落,在冯敬和听来,充满了无尽的忧伤。
“敬和之过,无意触到好汉爷的伤心事,好汉爷见谅见谅!”说罢,冯敬和赶忙跪下,“咚咚咚”的磕起了头,生怕许山海迁怒于己。
“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与你无关!”许山海心中暗自窃笑,脸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
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许山海脸色一正,转移了话题:“虽说之前你打着朝廷的名义,在南宁府疯狂敛财,但还想着办铁冶厂,为朝廷分忧。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良知未泯,尚有可取之处,这是我打算放你回去的缘故。望你日后,能多做利民利天下之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敬和自当如此。好汉爷放心,回去后,敬和当谨记好汉爷的教导,绝不敢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冯敬和头捣如蒜,拼命的点着头。
要说其他还罢了,做到“不贪腐”,冯敬和也只是嘴上说说场面话而已,以他的性格,不拼命搜刮都算是有良心了。
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是深深刻进他骨子里的信条,他深知,如果没有足够多的钱财去收买、拉拢宫中那些人,他很可能至今在宫中依旧是一个别人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太监。
但是,眼下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冯敬和生怕哪句话说错,项上的脑袋便会搬家,自然是许山海说什么,他便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