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三餐都没吃过,已是饥肠辘辘。
祠堂里一直守着位荣安堂的杜嬷嬷,可这位嬷嬷一板三眼的,连口水都不给她喝。
阮凝玉总算是明白了。这是谢老太太故意对她的惩罚,新仇加旧恨,故意这样来狠狠整治她。
在祠堂的一天,光阴消失得很漫长。
今日谢府发生了很多事,阮凝玉全靠杜嬷嬷跟其他丫鬟的细碎对话声听来得知的。
譬如白家带着白薇雨过来,白薇雨被老太太退亲了,白薇雨离开谢府的时候还哭得稀里哗啦的,非要提出见谢凌一面,她是哭晕了最后才被白家带走的。
又譬如谢易墨回来后竟然跟老太太大吵了一架,还出言顶撞老太太,所有人都不敢想象这是平日懂事守规矩的二姑娘会做出来的事。
又熬过了半天。
眼见天边出现了雷声,阮凝玉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于是,这是第七次向杜嬷嬷提出要喝水的请求,因为她的嗓子已经快冒烟了。
可能是听出了她声音变得难听粗涩,杜嬷嬷终于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罢了,就给你一口水喝罢。”
说完,便道了一杯水递过来。
阮凝玉赶紧往肚子里喝。
杜嬷嬷道:“表姑娘,你别怨我,这是老太太的主意,谁让你得罪了老太太呢?老奴不过是手底下办事的。”
杜嬷嬷虽然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但她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平日里便看得出来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对这个表姑娘多有关照。
她看时辰差不多了,也不敢太刁难。
等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表姑娘在外头的丫鬟偷溜着进来送吃食罢了。
杜嬷嬷多少知道了老太太这次动怒的原因,于是又道。
“大公子虽然退了亲,可有些东西并不是表姑娘能肖想的。”
眼见表姑娘一杯水喝不够,还把水壶抢过去了喝。
杜嬷嬷又道:“这幅画,表姑娘好好看清楚,看看画像上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看完了便给老奴一个答复。”
谢老太太最怀疑的人便是阮凝玉,何况发生了白薇雨那档子事,奈何没有实质的证据。
而大公子身边的美婢也很多,诸如书瑶、冷秋,如果她们真的仗着婢女的便利勾引大公子,害得大公子对她们日久生情,那么老太太亦不会心慈手软。
说完,杜嬷嬷将画像放下,便离开了。
待她一走,阮凝玉看也不敢那画像,而是对祠堂祭桌上摆放的供品打起了主意,上面摆放了一碟芙蓉酥。
她饿得耳朵在发鸣,坐在地上就开始啃糕点,因为太干,差点被噎到。
趁杜嬷嬷不在的时候,春绿终于得以溜进来送吃的。
她带来了碗浇头面,眼见阮凝玉在那狼吞虎咽,再想到自家小姐果完腹后不久又要开始在祠堂罚跪,春绿便不争气地流了泪。
阮凝玉昨晚被带走的时候,她跟抱玉便急得团团转。
谢宜温因没有照顾好胞妹,老太太本就对她不满,若她们真的是去求大姑娘给小姐做主,怕是只会让老太太更加不喜大姑娘。
而大公子和二公子到傍晚的时候才回来。
她们本去要求二公子的,可是她们刚过去的时候,就见三夫人因为谢易墨的事在跟二公子吵架,更是要施以杖责,若不是谢诚宁在身边拦住了,谢易书怕是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她们听见三夫人指着公子的鼻子歇斯底里地骂。
“谢易墨是你的亲妹妹!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当兄长的样子!”
“现在墨儿因为你的不重视导致差点酿成大错!”
“你妹妹说的哪里有错?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亲谢宜温她们比对墨儿还要亲?!”
“还有那个阮凝玉,不过就是个远房表姑娘罢了,可你呢,疼她竟然都超过了墨儿!你这样做,让墨儿的心怎么能不寒?!”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倒好,却吃里扒外,向着外人,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疼惜!我今天非得打死你这个孽子不可,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没良心的毛病!”
怒火攻心的何洛梅说完便要做出打人的动作。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个儿子竟然不躲也不避,死脑筋地站在那,竟生生地挨了她一巴掌。
巴掌声响彻庭院,何洛梅愣住了,手还停在空中。
她虽然是个严母,但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打过两个孩子,顶多是骂几句出出气。
何况谢易书是她的儿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比起教育墨儿,她对书儿要更为地用心。
书儿让她第一次体验做母亲,头一胎对于父母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
何况书儿从小就懂事听话,出生起就很少哭闹,那时还因为他太过乖巧,长得也文静秀气,所以书儿小时候总会被官宦贵妇误认为是女娃娃,还有夫人还想让他跟自己家的小公子订下娃娃亲。
这还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书儿……
打完之后,就连何洛梅也愣住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可父母的尊严让她无法对着自己的孩子道歉。
谢易书眼里没有怨气,反而很平静。
谢易墨昨夜差点出事,他比他们任何人都要煎熬。他一夜都在外面奔波,他脑海里便出现了无数个设想。
他反复悔恨,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对墨儿,为什么不将她带在自己的身边,随时看着。
当听到长兄将墨儿接回谢府这个消息,谢易书从马上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腿已经软了,人差点栽倒。
可……
再来一遍的话,他该怎么抉择?
何洛梅看着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心疼坏了,可她做不到当着这么多奴仆的面对书儿低头认错,于是捏紧帕子,咬牙道:“娘就问你,你到底知错了没?!”
“书儿!”
谢易书眼里闪过了懊悔、自责、悲愤、抱愧……
最后,他合上了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怎么抉择都是错的,墨儿失踪这件事无比折磨着他的良心。
可他还是决定坚守着自己的本心。
“娘,墨儿昨夜所作所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要是还一味护着她,那便是纵着她!她失踪也是因为她被你宠坏了,以她那骄纵的性子,迟早要惹出大祸,这次出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娘,我承认,身为人兄,我确实没尽到责任!可做错了事就得承担后果,这个道理是娘你从小便教我的。”
“就算昨夜再来一遍,我还是不会惯着她的毛病……娘,您要是心里气不过,便狠狠骂书儿吧!儿子绝没有一句怨言,可您也得想想,再这么宠下去,墨儿以后可怎么办……”
“您想过没有,这样下去她以后还怎么得了?”
“啪”地一声。
何洛梅又扇了他一巴掌,气得发抖,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快淹没她。
她满脸的难以置信与愤怒。
她突然觉得书儿一点都不像他,反而像他那公正无私不徇私情的祖父。
他不像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儿子!
她没有这么冷血无情的儿子!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丢下自己的亲妹妹不管,害得她大晚上失踪,还出了事!
墨儿是他的妹妹啊!他如何能狠下心说出这种话?!
周围的奴仆都吓得抽气,包括春绿和抱玉。
于是她们两人便匆匆离开了,三夫人本来就因为小姐和大姑娘她们生二公子的气,若是何洛梅看见她们,只会对二公子平添怒火!
而她们第一个人找的是大公子。
谢凌刚从外面回来后,她们便去庭兰居找他了。
可却被告知大公子已经沐浴完歇下了。
就在适才,春绿不甘心,她觉得大公子平时是很疼爱小姐的,于是她又过去了一趟,告诉了苍山小姐被关在祠堂里的事。
苍山很快禀告完回来。
“大公子他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只是说大公子他会想想办法。
春绿愣住了。
就,就这样?
小姐被关在祠堂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的,大公子平日不是对小姐这个表妹很是关照么?怎么不过去看看小姐,不去向老夫人求情?
就这么用一句话打发了?
因为她往庭兰居里看,里头静悄悄的,男人没有要行动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
她亲眼看着谢府的门丁刚好过来,对苍山道,说是有封许姑娘给大公子的信。
春绿看到苍山立马正了神色,将这封信接过,便去找谢凌。
于是春绿把这些事都告诉了自家小姐。
而此时的阮凝玉正在吃着面,一边在地上将杜嬷嬷留下的那幅画给摊开。
一看到上面画着的莲花,她顿时就索然无味。
老太太误会了。
喜欢莲花的从来都不是她。
前世当年皇宫里开了稀有的莲种,叫做翠盖华章,这样名贵的花应当献给她这位皇后才对,可那年恰好逢谢凌铲除叛贼,解决内斗,正好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于是谢凌便向慕容深讨要了一朵开得最好的翠盖华章。
谢凌说他的夫人喜爱莲,问皇后可否割爱。
阮凝玉是不愿意给的,因为许清瑶的存在,京城里到处传着她心狠手黑,几番陷害谢夫人的传言。
谢凌功高盖主,权势朝野。
两个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便会被百姓们放在一起比较。
中宫虽尊贵,可谢夫人却万千宠爱于一身,谢首辅给她的东西不比皇后少。
何况皇宫里有三千嫔妃,谢首辅后宅里只有谢夫人一人。
而且谢凌可是名满天下的谢郎。
于是百姓们便得出了个结论:还是谢夫人的命好,连皇后娘娘都比了下去。
当时阮凝玉坐在上面险些要发火,垂眼一看,便见谢凌早已不知不觉地抬起了头,正无所顾忌地窥着她的容颜。
明明当初她戏谑地叫他给她画一幅画像,盛况空前的宫宴上,他一身清瘦的官袍显得他孤立寡与,见他持着画笔铺绢作画,阮凝玉看着她这位泠然如雪的表哥,便生了戏弄的心思。
于是她故意上前一步,步步逼近她这位表哥。
她将她那张明艳的脸凑到了他的面前,红唇勾着,“谢夫人,可看清楚了?”
“用不用本宫再近一点?”
她身上带着香气。
当时的谢凌却是面无表情,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如既往的古板,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掩饰不了对自己的厌恶,长眉克制地拧着,唇也紧抿,像个老头。
阮凝玉觉得戏弄他真是好玩极了。
可他现在却敢直视自己了,阮凝玉感觉到了冒犯。
她清晰地认识到,她这位表哥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更深沉,也要更难以揣测。
男人眸眼隽永而温煦,眸底的墨更加晦涩,多年过来,他早已沉稳成熟到了叫她忌惮恐惧的地步。
于是阮凝玉只好忍痛将莲花赐给了谢凌。
隔天便听说谢凌将那朵翠盖华章给了谢夫人,得了宠爱的谢夫人将这事大肆宣扬了出去,整个京城的贵妇都很羡慕她。
春绿不敢呆太久,怕被杜嬷嬷发现。见小姐吃完了浇头面,便忙收拾好食盒离开了。
春绿走了以后,阮凝玉肚子又发出了叫声。
她还是好饿,她突然有点怨春绿为什么不带多点吃的过来。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疾风吹得树木疯狂摇曳,闪电将满室照得惨白,雷声倾盆而下。
天地被雷雨笼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噗”的一声闷响,灯笼被吹灭了。
阮凝玉望着一排排的牌位,因为天色而变得阴沉沉的,她无端感觉到了恐惧,周身还响着“呜呜”声。
待雨势渐小,男人撑着油纸伞进来的时候,便见表姑娘早已撑不住了。
表姑娘睡在了地上,裙裾如花瓣的质感,而她的手边还摊开着一轴画像,画被风吹得轻晃着边角。
谢凌收好油纸伞,便发现祠堂供桌上的一碟芙蓉酥竟然被表姑娘拿了去吃。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这么的不像话。
但谢凌看向她时眉梢如被春晖染渡,融化了眸里的清冷,泛着极隐忍的情绪。
待阮凝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抱到了祠堂西次间的一张榻上。
天已经蒙蒙亮,阮凝玉上半身起来的时候,一张锦毯从她的身上滑落了下去。
至于谢凌的那轴画,还在附近,放在她旁边的桌上。
她看见了远处屏风后站着男人的身影。
而谢凌的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仔细一看,竟是谢老太太。
两人正在说那幅画像。
她听见了表哥淡远的声音。
“祖母多虑了,画像的人并不是表姑娘,而是我在某次宴会上一眼就钟情的姑娘。”
谢老太太依旧满脸的不信,眼神中透着明显的介意,尤其是想到昨夜他为了表姑娘冒雨前来祠堂的事,脸色愈发难看。
谢凌又道:“孙儿本来就因为白姑娘陷害表妹的事而心怀愧疚,祖母还因为孙儿的缘故牵连到表妹将她关在祠堂,孙儿更是良心不安,故此自然要过来看望一下。孙儿对表妹只有愧对之情。”
屏风后的男人沉默了一会。
“何况,她品性不端,轻浪浮薄,不是孙儿喜欢的女子。”
阮凝玉听完,顿了一下。
谢老太太看了他的神色一会,这下是真的信了。
她放了心,再三嘱咐:“祖母已经让你父亲同陛下说过了,过几日便让你辞了文广堂先生的位子,你上回献给陛下的《论赋税之本》,陛下看了很是满意,已决意让你跟着户部的彭大人前往江南推行国政。”
“既然你这么愧疚这个表妹,开春我便给她选个好夫家,你是她的兄长,过几天京城内适龄公子的名单我便先给你过目,待国政推行完,你表妹也刚好嫁人了。”
“你是她的兄长,合该也为她筹谋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