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亢继富一行自乐亭南门入,过拱真阁到兴仁街时,恰遇每月逢五一次的兴仁街集,各式各样的摊位在街道两旁摆满,客商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豆米杂粮、盐糖药酒,还有一些乡下人将新鲜的蔬菜也拿到集市上来买。
让原本就不甚宽阔的兴仁街显得更加拥挤。
作为商人的亢继富饶有兴致地在各色摊位面前慢慢踱步,时而拿起一些货物放在手中查看,时而驻脚侧耳倾听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不时还出声询问一两句。
韩林含笑看着,反正也不急于去聚贤楼,就陪着亢继富闲逛。
别看乐亭县虽小,但是作为沿海的县城各地来的物什还不少,亢继富将手中的一把米放回米袋,又在商贩不善的目光当中将掌心的米粒拍个干净,起身对韩林说道:“可惜了。”
韩林诧异问道:“不知亢兄何出可惜之言?”
“永平乃京东第一府,一州九县,东入渤海,西抵京师,坐拥如此天时地利,却至今没能形成商帮,实属可惜。”
韩林笑道:“尚缺人和,如今亢兄前来,便将可不就是将这一缺遗给补上了嘛。”
“守备大人谬赞了,依我看这人和之利在大人而不在我,若非大人萌兴商之意,继富怎会来乐亭一游?”
两人相互吹捧了一番,随后便迈步往朝天街的聚贤楼走去。
这一顿饭其实吃的有些索然,毕竟往琉球运米的船米事以及钱庄票号的事宜早已经由下面的何歆、吕蒙子以及亢五等人制定好,亢继富此次前来面见韩林,一方面是表明亢家的诚意,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看看韩林是否真如亢五信中所说的有那般能耐。
一番酒酣耳热,韩林和亢继富离席,将其余人都留在了亭中继续吃喝,两人则携手拾街而上,来到了聚贤楼的顶楼。
聚贤楼奇景栽种于盆中,山水悬挂在墙上,装饰的极为雅致,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留置其中,桌子上烧着一个小碳炉,旁边摆着宜兴来的紫砂壶一个、以及景德镇烧制甜白釉压手杯两只。
将顶楼这一整层包下来可不便宜,为了招待亢继富这个“投资人”,韩林可谓是下足了血本,给足了面子。
韩林伸手将面前的窗户推开,乐亭县的景色也随清风涌入,尽收眼底,近处的熙攘热闹的街市、远处遥遥可见的渤海帆影点点,迥然有别却又动静相宜,是一片太平的春日光景。
韩林来到桌子前,伸手请亢继富坐下,一边为其斟茶,一边道:“乐亭小县,我这地主之谊略显局促,还请亢兄勿怪。”
亢继富微微欠身用手扶着茶碗,笑道:“韩兄折煞我也,且不说菜肴美味,我与韩兄本就是故人,今日得见,心中甚是欢喜,便是嚼蜡也如食甘饴。”
酒过三巡以后,亢继富也顺水推舟,将称呼从“大人”改为了“韩兄”,两人的距离似乎了拉得更近了一些。
韩林端着茶杯,对着窗外指道:“亢兄且看,东南的那处高阁那便是魁星楼。”
亢继富顺着韩林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处三层的楼阁矗立在江边,楼阁甚高,透窗坐望,根本就望不到顶,于是亢继富来到窗边探望。
魁星楼在乐亭县东南角葫芦河岸边,高耸的楼影投入河中,随着涟漪微微震颤。
“魁星楼高七丈五尺,与京师的祈年殿也不遑多让,成化八年,进士李翰任县令,主持修筑砖城的同时,修建魁星阁,后成了乐亭县的最高点。”
这样的高楼在这种小县城确实不常见,连韩林初见时也感觉蔚为震撼,在周遭一片平房当中,猛然乍起一座高楼,着实抓人眼球。
亢继富点了点头道:“也算是奇景了。”
韩林负手远望,继续说道:“这李翰后官至南京户部尚书,赠太子少保,观其一生,可以称得上是清正名臣,乐亭的二李祠其中一李说的便是他,他的故事可是不少,亢兄可想听?”
亢继富看韩林谈兴正浓,虽然不解为何没由来得说到成化年间的此地知县,但还是嘴里说道:“继富洗耳恭听。”
“成化、弘治年间,洮州、河州、西宁等地走私猖獗,终未得禁,时值李翰迁任河南道监察御史,亲往三地查处,自查大小关隘,责令三司派军卫驻口把守,严加盘查,依法治罪,由此,官茶通畅,军需充实。”
亢继富听到这里,刷得一下冷汗就下来了,韩林这是在借古喻今,话里有话,晋中商贾自张家口堡出,贩卖粮铁给东奴西虏,亢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而且韩林还在奴地见过他,这事说什么都绕不开。
晋商和徽商不一样,徽商是培养乡党,在其未起势之前就大肆资助,因此在朝堂当中的关系十分牢固,而晋商则是谁在位上就售卖谁,无论是地方的大小官员,还是朝堂之上的高官,不过这种关系只是临阵磨枪,在官员下台以后也就不好用了。
如今魏忠贤一党的风波延宕至今,每个月都有官员被惩处或闲居,亢家在朝廷当中的很多靠山也下了台,可以说亢家如今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
亢继富不知道韩林为什么突然将这件事抖到台前来,虽然韩林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五品的守备官,可要知道韩林是倒魏逆的第一人,也是当今圣上眼中的红人,这也是为什么亢继富巴巴地来乐亭的原因。
要是他起了什么心思,将这件事捅到御前,亢家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亢继富连忙躬身道:“韩大人,此次继富前来,其实也有难言之隐。”
韩林转过头,平静地看向亢继富等待着他的下文。
亢继富感受到韩林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对于贩粮入奴一事,继富其实也十分不认同,资敌卖国,这件事既不好说,也不好听。然家中父兄,面对巨利难抵其惑,继富多曾劝阻也无济于事。”
接着亢继富瞥了韩林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仍不言语,于是咬了咬牙说道:“韩大人,既然话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继富也不妨明言,家父老迈,能继承家业的,唯我与兄。”
“然而这么多年来,家兄对我异常防备,不说人际、便是账本也不让继富翻看,继富一恐家父百年以后会被扫地出门,二恐资奴事泄惨遭灭族,继富此来乐亭,即是来寻商路,也是来寻生路。”
韩林没想到,只是略微敲打了一下亢继富,他就将自己的底牌给亮了出来。
那后面的事,就好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