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铁翼劈开流云,在穹庐划出一弧。
又骤然收拢双翅,翎羽在朔风中铮然作响。
少女扬臂刹那,那猛禽便挟着草屑疾风俯冲而下,苍青利爪堪堪扣住臂鞴上錾刻的莲花纹。
「嘘——」她指尖抵在唇间。
猎鹰抖擞翎羽,终是温驯地擒于少女右臂
策马穿梭连绵数里的白帐后,郁久闾绮娜勒马甩弓,臂擎猎鹰翻落马鞍,
“父汗何在?黑罗汉今天擒了只赤狐,我要给他瞧瞧!”
“可汗还在主帐,接待魏国来的使者?”
侍从接过马鞭时,绮娜眉头已然蹙起。
及笄一过,前来求亲的国家,也越来越多。
大姐姐嫁去长安,短短两年,便埋骨异乡,她可不想如此一生。
“又是西边的?上次不是打发走了吗?”
“公主,这次来是东边的!”
侍从话音未落,绮娜已疾步掠向王帐,冲着一旁守卫比着“噤”声手势,立在屏外偷听。
帐内穹窿下,杜弼的袖口扫过案上银盘。
“世子自幼随着高王理政,如今邺中巨细也都是世子把持,人物生得也是相当出众......”
杜弼的嗓音缠绵流转,却始终没令阿那瓌动容。
绮娜隔着屏风,见父亲突的将犀角杯掷向氍毹,马奶酒一时溅湿了东魏使的袍角。
嘴角不禁上扬,结果却听父亲说道:
“哼,小的儿子娶孤的孙女,现在要大儿子娶孤女儿。
岂不乱了套?要娶,高王自己娶”
绮娜攥住垂肩长辫转身:“要你们有来无回!”
......
昔日战火残垣的夯土墙,已经爬满新绿,远处阴山龙脊横卧草海尽头。
斛律光勒住缰绳,苍凉的调子从喉间漫出:
“……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高澄的玉骢马悠闲踏着碎步,秦姝凝望四野,如至天涯!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高澄跟着斛律光,将鲜卑词曲译成汉语,哼唱给秦姝听,风卷起他披帛,绕过箭袖。
原来辽阔之地的歌谣,亦有如此忧伤的调子。
大风拂起秦姝发丝,她忍不住去想高澄更小的时候。
“子惠哥哥,这就是你的故乡?!”
“故乡?算是罢!”
眼前的陌生,实在没有令他有故乡的感觉。
六镇的烽烟早化作草间流萤,但这烽烟却将他带离了怀朔。
天际忽现数点黑羽盘旋,他笑着推斛律光策马:“怕是遇着好猎物,你们去瞧瞧!”
高澄望了一眼秦姝,见她神色舒展,携着笑意。
忽夹马腹超前半身,“阿姝,来比比!?\"
话音刚落,秦姝已乘风掠出数丈:“那我先走了。”
当第三次马蹄点过潺溪,落日熔金浸透西天云锦,侍卫蹄声渐远,天地间唯余并辔双影。
“阿姝,终于见你笑了!”
“子惠哥哥,你出生的地方,真美!”
“从我记事儿开始,只记得六镇逃亡的日子,哪里会觉得美?
那时候,到处都是烽火狼烟,倒是晚上的繁星,让人印象深刻......
还有,跟阿泠争抢的胡麻饼......”
“胡麻饼......”
远处高思孝举起刚得的野兔,
“走,去吃新鲜的!”
篝火跃动,烤兔焦香混着鲜卑折杨柳歌谣漫过草甸。
高澄旋身踏着火影跳起了胡旋舞,绛色袍角翻卷如莲。
赵北秋笨拙的舞步惹得众人哄笑,秦姝掩唇时被猛地拽入光晕。
“阿姝、该这般......”高澄引着秦姝素手旋身。
高思孝抱臂调笑:“大将军怎教女儿家跳男儿舞?”
“别管他,跟着我我跳”。箭袖拂过惊鸿腰肢,将月白披帛旋作流云,“跟着我......”
夜色渐深,秦姝的舞步略显滞涩,却仍随着众人击掌的节拍旋转。
红绡裙摆掠过篝火时带起几点火星,最终踉跄着跌高澄怀里,却被高澄横抱起身。
斛律光冷眼瞥见那道绛色身影隐入幄帐,仰头灌下半囊浊酒。
星河如碎银倾泻,竟比邺宫檐角悬挂的冰凌更刺目。
“明月大哥,你教教我,唱这支歌吧。”赵北秋脆声打破他的沉闷,眼底映着跃动的篝火。
“你会鲜卑语?”
“会一些!”要不是靠着几句鲜卑语,赵北秋可能早就死在了乞食路上。
斛律光抿笑,开口道:“这是虏家儿唱的,你也要学?”
赵北秋愣了一愣,“什么虏家儿,汉家儿,好儿郎就是要上马不捉鞭......”
斛律光大笑着摇了摇头:“好,我教你!”
随后沙哑低吟起开篇,赵北秋立即以清亮嗓音相和。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帐外歌声随夜风盘旋,羊毡帐内烛影摇红,
高澄克制的灼热,凝在秦姝胸骨的旧疤。
忽然翻身仰躺,任由紊乱气息在两人交叠的衣襟间平复。
“再养些时日.....”指尖顺势缠绕秦姝额边青丝。
秦姝眸光凝着帐顶,“子惠哥哥,我想留在这里!”
本以为,秦姝该是放下了失子之痛。
高澄猛然撑起半边身子,锦缎中衣滑落肩头,喉结滚动:“你说什么?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作何?”
秦姝跟着坐起身子,“天苍苍,野茫茫,我想这样过日子!”
“你想过的日子——没有我?”高澄的尾音劈开一道裂痕,
“为了你,我......”想到为了她,不惜抛开一切,只是最终还是咽下未尽之言。
不曾想,她要来北方,竟是为了留在这里。
“苦寒之地...”喉间滚着沙砾般的哽咽,“连春燕都要南归,你何必...要留在这里?”
“跟我回去。”他忽然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即便你忍心抛下我,那长恭呢?不要与我置气了!”
秦姝沉默了,她本以为可以舍得,
“阿姝...”高澄埋首到她衣襟里,声音闷得像陈酒,醉得人心碎。
“跟我回邺城,不要独留我一个人......你喜欢这里......我们就多待些时日,但要跟我回去......”高澄哀泣着。
秦姝此刻的心,软得像是一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