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五年(公元547年)正月丙午(初八),高欢崩。
夜阑人静,封子绘随着斛律光引领,穿过重重回廊,檐下灯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进入房间,只见:高澄独影伴烛,端坐案前,眉羽微蹙,低垂眸色透着阴郁。
当即俯身准备行礼,高澄立刻离席,驱前抬手虚扶:“卿不必多礼。”声线虽温,眼角却似凝着寒霜。
“且坐。”高澄抬手示意道封子绘入座后,自己也重新落座。
“大将军深夜相召......不知何事?”但此刻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高澄手指将一纸委任,连同官印一并推至封子绘面前,沉声说道:
“玉壁一役,父王乃败归,加之如今沉疴难起,只怕各州有异心者会伺机作乱,
令尊与卿在渤海素有威望,深得民心,现授卿渤海太守之职,明日驰驿赴任,镇抚山东诸州。
一旦有何变故,务必速报,卿当知我苦心......自不必多言。”
封子绘微微垂眸,当即伏身叩首:“下官领命。”
斛律光适时趋步上前,将官印与委任状一并细细包裹完备。
高澄也起身离席,与封子绘并行,执手缓步相送,徐徐说道:
“我也知道,以卿之功勋,这渤海郡守之职实在是不称,但如今时事未安,渤海之域非卿不能镇抚。
且锦衣归乡,为古人所尚。到任后,卿可便宜行事,绥静海隅民心,也不必如其他太守一般,向州府参拜。”
封子绘立身,深重点头应诺:“下官明白,大将军日理万机,不必再送......下官心愿大王能早日康健。”
高澄勉强抿出一笑,目送着斛律光领着封子绘背影渐远,山东该无忧,邺城有二弟以及段韶镇守也当无虑。
可独独河南,几番召信,皆是推辞,看来侯景已是铁了心拥兵自重。
穿过幽暗廊道,径直回到父亲居所,步入冰室后,又重新披上粗麻孝衣,孤影独对灵前,守着长明灯寂然长跪。
此刻只觉这世界,静的可怕,寒得浸髓,唯以摩挲玉蚂蚱,抵着满身疲惫倦意。
颍川城内,侯景等人于室内密议。
王伟手指圈过河南区域,肃声说道:“河南乃四战之地,四方平原,无险可守,如今三面皆敌,唯有联合西边黑獭,或南面萧衍,才能与北方高氏抗衡。”
司马世云不禁疑问:“那选谁联盟?是西边?还是南边?”
侯景手指长安:“高澄一直以来与梁交好,萧和尚未必愿意出军,反倒是黑獭与高氏势不两立,我看,可与黑獭联盟,如今高澄手下那些大将,都是有勇无谋之辈。若能攻回北岸,未必不能覆灭高氏。”
王伟蹙眉捋须,想到宇文泰多谋善断,武川诸将也是骁勇难制,如今侯景叛高,以他之智,岂会轻信贰臣?
随即说道:“黑獭一向狡猾......将军,若是附西,未必得其信任!不若两面相附,谁能出军出粮,便与谁结盟,在我看来,萧衍未必没有北伐之心!”
侯景略微颔首:“嗯,就由行台安排联络,为今之际,是要尽快控制河南诸州!”
此时侯景已经占据豫州、襄州、广州。
于是又先遣两百军士,暗藏武器暮时进入西兖州,打算深夜袭取城门守卫,攻占城池。
入城时终究露出破绽,守军禀报刺史邢邵后,便尽数抓获了暗潜之人,审问之下才知侯景已反,随即派出使者向东方诸州散出檄文,严备叛军。
河南东部各州邃不得取。
与此同时,广州刺史暴显率领的二十余骑,突破侯景所控重围,一路疾驰逃回邺城。
浓雾散去,高澄立在城楼之上,只见乌泱泱叛军渐从雾中显现,忽见侯景张弓搭箭,寒芒直取自己心窝,惊得他瞬时转醒。
此时仍是正月,寒气都未散去,高澄却是汗透薄衫,还未缓过心神,只听门外陈元康沉声禀报:“大将军,侯景......叛了”
高澄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父亲崩逝只有母亲与自己,还有陈元康知道,其他一干内室奴婢皆被囚困。
万万没想到,侯景这么快就叛了。
旋即赤足下床,开门而出,抢过陈元康手上急报匆匆扫过:“这跛脚奴......怎么反得真快?”
这一刻他真的急了,扔掉奏报,焦得在屋里来回踱转,厉声喝道:“快,传大司马斛律金、司空韩轨......凡晋阳勋贵从将,都叫到相府议事。”
诸将齐聚议事厅,却是吵翻了天,议的竟不是平叛之策,反而讨论侯景为何会叛。
毕竟这些人多与侯景交情不错,高欢死后,虽是秘不发丧,但大小权事已是高澄定夺,众人心下猜得七八分——高王,只怕已不在人世。
斛律金始终缄默不语,厍狄干尤为不平,语气含沙射影:
又一人虚声:“侯景身居司徒,好端端的怎么会反?我看,都是因为那些汉人文官,挑拨离间。”
“对,那些文官又不打仗,整日只知道挑人毛病,不是弹劾边将,便是攻讦勋臣,这样下去,若武将心难自安,又如何誓死效忠?”
韩轨便直接挑明:
“大将军,为今之计,就应处死崔暹,侯景离叛,司马世云以城响应,多少是因忌惮崔暹之故,若杀崔暹谢罪,再好生安抚侯景或许还有缓转余地,不然真引来西贼,侯景可不比高仲密,还请大将军权夺。”
不少武将纷纷起身附和:“还请大将军权夺。”
高澄以手支颌,强压着怒意听了半天,他当然知道侯景反叛,可不是因为崔暹。
目光扫过杜弼,陈元康等人,他们此时也是缄默不语,但平叛之事还指着这武将,不免权夺起来。
陈元康看到高澄眼神正望着自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不可允诺。
高澄回过神色,面色骤然阴沉,肃然起身,一言不发大步离开,众人这才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也不知高澄究竟如何打算。
陈元康急忙跟了出去,驱进高澄身侧,小声问道:“大将军,您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刚才在厅内,你怎么不说话?现在却跑来问我?我看啦,也只有杀了崔暹......不然谁肯披甲出征?”
高澄步履一转,径直进入议事厅东侧的军机堂。
陈元康疾步跟随,说道:
“大将军,不可!如今四海未清,由需纲纪严肃朝廷内外,若是为了取悦少数几个外驻部将,便枉杀无辜,这般亏废刑典,当初将军所行整肃之政,岂不枉费,到时何以下安黎庶?景帝错杀晁错乃前车之鉴,即便杀了崔暹也不能平叛,将军还请慎之。”
听陈元康一番言论,高澄缓缓落座,只微微噘嘴:“你说的我知道......就不该让这群莽夫聚在一处议事......得逐个击破,你去告诉他们,今日议事作罢,先把韩轨给我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