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沈遂安正抱着九游慢吞吞地往回走,左边的睡衣口袋鼓鼓囊囊地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时不时打在他的手肘处。
他略不耐地微仰头,眯眼望了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脚趾用力压住被碘伏和血液浸得有些打滑的拖鞋。
正欲抬腿继续走,他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声喊叫,扭过头就见倪蕴招招手示意别走。
沈遂安顿步等倪蕴驾车停在自己身边,才十分自觉地坐上去,就听倪蕴道:“都快三点了,怎么不在局里睡一觉再走?”
当然是因为有人在家里等着他。
沈遂安想着,却不打算回话。
他不爱和不相干的人聊些家里长短,因为这会让他感觉到自己的领域被侵占的冒犯感。
倪蕴已经快习惯沈遂安这副高冷范了,她只兀自笑了笑,又道:“等小黑醒了,记得提醒他看眼通讯器。他之前拜托局里探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沈遂安正敛眸走神,闻言眼波微荡。
避开伤把九游无意识蒙头的爪子移到九游的下巴处,他才低嗯一声,表示听到了。
倪蕴从后视镜里瞅一眼沈遂安被路灯染上暖色的侧脸,莫名地觉得对方的心情似乎变好了点。
她手指敲敲方向盘,掏出几颗糖往后递了递,问句吃吗,就听沈遂安淡漠地回一声不吃。
她听此暗自挑挑眉,随手把糖果扔回去,任由几颗糖果压住下面形状奇特的符纸,心说果然这么甜的东西很少人喜欢才是对的。
见红绿灯变色,她就转个向继续开车,没再多嘴讨人嫌。
等抵达目的地,沈遂安提着药品捧九游下了车,回身对倪蕴道声谢。
倪蕴随意摆摆手,说了句关怀员工只是本局基本操作就要驾车离开。
但下一刻,她又忽然想到什么,就敲玻璃,补充两句:“对了,转告小黑,到时需要的话,可以联系特管局定顺风车。毕竟那对夫妻住得还挺远。”
沈遂安闻言动作一顿,他面无表情地和倪蕴对视几息,这次没应声,转身就走。
倪蕴瞧着沈遂安好像又变得不高兴的背影,暗自啧道真该让那些说女人心海底针的人看看这崽子,了解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情绪变幻莫测。
腹诽着,她抬手就启动引擎往回开,眯眼暗忖,辛苦一整天也累了,该睡了。
再次被嘀咕脑回路难理解的沈遂安已经到了二楼,他进门就把九游放入纸箱,转身看一看外公才回了房。
但坐在床边,他却丝毫没有睡意。
捏着金葫芦垂眸端详半晌,脑海里浮现出倪蕴暗藏惊奇的目光,他抿抿唇,放回金葫芦,又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上。
见其中意外掉落出一条花编红绳,他动作微顿,眸色稍沉几分。
沉默一会,他才伸手捡起红绳想站起身直接将之丢进垃圾桶。
可他的脚刚用力就顿住了。
脚掌处与手臂处那以往能够视而不见的刺痛感,在这个普通的夜晚里,忽然变得格外难以忍耐,扎得他脑袋隐隐作痛。
他神色晦暗不明地伫立片刻,忽然啪地坐回床上,用力把红绳甩回柜子里,暗想他干嘛要为一只四处留情的蠢猫浪费自己的红绳。
终于找到了不丢红绳的理由,沈遂安才抬手关掉台灯躺下,侧身闭上眼却听见窗外传来几声轰隆巨响。
酝酿多时的乌云终于承载不住水滴降下大雨,同时送来凉爽的风。
他皱皱眉,想到阳台上晒着的衣服和摆着的小盆栽,望了会天花板,还是下床忙活起来。
等彻底忙完,黑色的睡衣已尽数被雨水打湿,湿答答地粘在他身上。
他拧眉拎着布料往回走,却在经过客厅时,无意看见睡在纸箱里的九游正捂着耳朵缩成团,像是被这场雨扰得无法安睡。
他脚步一顿,心说与他何干,提着衣服就快步回房,迅速地洗了个澡。
但当他躺在床上时,他却又怎么都无法入睡,烦得脑壳更痛了。
翻来覆去良久,他不得不掀被坐起身,暴躁地走去饮下两杯水,才回身把客厅角落的纸箱抱起来,放在自己房间里床对面的地上。
他放好纸箱后转身就要回床上,却又突然顿了顿步,犹豫片刻,再度调整了纸箱的位置——挪到床头的桌边。
见外表面染上点深色的纸箱安安静静地立在桌边,没再被雨滴摧残,他又状似无意地瞥一眼九游。
暗暗确认九游的毛发挺干燥的,他才躺回床上,心想怎么都是他叠的纸箱,没必要因为一只蠢猫扔在窗边被打湿。
心里彻底满意了,沈遂安终于闭上眼,听着耳边高高低低的呼噜声伴随着风吹雨打的轻噪音奏起,忽觉困意渐浓,呼吸也逐渐趋于平缓。
曾经在无数个夜色里蛰伏窥伺的恶意视线带来的浓稠阴影,仿佛被不远处的鼾声击散,节节败退,失去了统领小崽子噩梦的能力。
然而,就在沈遂安彻底沉睡时,似乎睡得死沉的九游却突然醒来。
毕竟心里存了事,九游其实潜意识地没敢睡多沉。
他一直在与后遗症抗争,生怕错过做小鬼魂任务的最后期限。
环视一圈熟悉的环境,他摇摆头坐起来,望见窗外渐亮的天色,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真睡过去,不然就得错过这最后一天。
他想着立马就要跳下地去联系特管局问问小鬼魂的父母找到没,却在瞥见沉睡的沈遂安时,莫名地想到赌鬼余音绕耳的嚎叫。
——说不定他枕头下一直藏着把刀,就等着晚上收割你的命。
九游犹疑了会,还是没抵住心里鼓噪的求知欲,小心地跳到床上,缓慢地朝沈遂安脑袋下的枕头伸出爪。
可就在他的爪子即将碰到枕头时,他却突然感觉脖子上的捆鬼袋传来动静。
他动作一滞,低头见是装着小鬼魂的捆鬼袋在晃,就迅速收回爪子跳下床,如风般跑到阳台边的角落打开袋子。
袋子一打开,小鬼魂便惊慌地跳出来,窜到角落又开始发抖。
九游见状立刻凑过去,轻声哄劝起小鬼魂。
可能是真吓到了,这回小鬼魂没那么好哄,嘴里还不停地念着想爸爸妈妈。
九游无法,只能打开通讯器,想着先问问情况如何了,就见里面躺着两条未读简讯。
他下意识地点开第一条简讯,就见上面是个地址,备注是“林江平、顾咏歌住所”。
视线在地址开头的云山市麦头村上顿了顿,他莫名感到心脏一跳,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就好像有许多条无形的线从此地延伸,把他和周围的人/鬼都悄无声息地系上了似的,谁谁都与之相关。
但哄崽和做任务的紧迫感却让他按耐下了立马剥茧抽丝的冲动,对小鬼魂轻哄道:“现在知道你爸爸妈妈在哪里了,嘻嘻不哭了好不好?”
小鬼魂听到关键词,马上强压下哭腔,却忍不住打了个哭嗝,瓮声瓮气道:“真、真的吗?黑猫哥哥找到妈妈、妈妈爸爸啦?”
九游抬爪抹了抹小鬼魂的眼泪,叹息道:“真的,今天就带你去找他们,好不好?”
小鬼魂闻言惊喜地亮起眼眸,又重复句真的吗,却在看见九游身上的伤时,又模糊了泪眼,呜呜哭起来。
九游以为自己这副尊容吓到小鬼魂了,有些无措地晃晃尾巴,动作别扭地挡住最丑的背。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小鬼魂抽噎道:“对、对不起,黑猫哥哥。”
九游本就没休息好,脑袋还因为后遗症在暗暗发昏作痛,见此略头疼地道:“你道什么歉啊。别哭了,我尽快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他说着期盼小鬼魂能赶紧收拾好情绪,别再挑拨他难受的神经,却见小鬼魂哭得更伤心了。
小鬼魂抹着泪哽咽道:“要不是,要不是我求黑猫哥哥救叔叔阿姨,黑猫哥哥就不会、就不会伤成这样。对不起,黑猫哥哥。”
九游听此诧异地抬眼,就从小鬼魂朦胧的眼里望见浓浓的心疼与愧疚。
他表情一怔,眼神瞬间柔软下来,道:“嘻嘻真好,还担心黑猫哥哥呢。但是你不用道歉噢。”
“就算嘻嘻不说,黑猫哥哥也会像嘻嘻心疼我一样,心疼叔叔阿姨们,然后去打坏蛋。对不对?”
“黑猫哥哥受伤是因为坏蛋,不是因为嘻嘻。你把事情告诉黑猫哥哥,就跟遇到坏人告诉警察叔叔是一样的。”
“这只说明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不需要为此感到伤心和愧疚,知道吗?”
软声细语地哄了半个小时,终于把小鬼魂哄好,九游才让小鬼魂回袋子里休息,自己则点开下一条简讯查看。
他一点开简讯就见页面上蹦出近百条名为“余寒声”的基础资料。
因为沈遂安提供的信息不足,特管局无法筛选出哪个才是沈遂安要找的人,就把周边地区叫余寒声的家伙都简单查了下,让九游先用排除法简化后续找人的流程,特管局再深入调查。
九游看着密密麻麻的屏幕,忽然觉得刚好点的脑袋好像又变得更疼了。
他无奈地叹口气,思考后先给倪蕴发个信息,说明下外公的情况,问问特管局有没有办法处理,才伸个懒腰望着雨幕拧眉,暗道这天气可有够糟的。
不知道倪蕴是不是刚好睡醒,没一会就回了话,说最好尽快把当事人送去特管局让她师父看看,因为她师父一星期后就要出差了。
九游看着信息微微皱眉,心说送他倒是想送,就怕沈遂安很难在短时间内信任特管局并放人。
而且外公这边也有点问题。
毕竟外公就是个普通人,去特管局乍然得知世上还有妖魔鬼怪存在,万一吓到了呢。
左思右想,九游实在做不出决定,就抖抖耳朵,想着还是直接告诉沈遂安让沈遂安做决定好了,却见屏幕上又弹出条信息。
他点开语音气泡,就听倪蕴的声音从通讯器上传出:“昨天回去撞见老陈了,才知道你身边那小子还写了欠条?挺自觉啊。”
九游听完也用语音回了句:“欠条?”
倪蕴将昨晚的事简单说了下,想着给沈遂安点面子,就没提沈遂安还曾硬气地拒绝老陈的事,末了还嗓调微哑地哼笑补充道:“还给了几枚硬币。”
“欠款写得有零有整的,看着是把你和他的账都算上了。其实没必要。”
“你很快就成特管局的一员了,特管局的医疗体系很完善,几乎不需要员工在医疗方面自己出钱。”
对面发来的语音还夹着几句高低不一的问候背景音,有些嘈杂,但九游仍旧清清楚楚地听到倪蕴说了什么。
他霎时面色古怪地抖抖胡须,心想沈遂安这个小抠门除了记自己欠下的款,居然还会算上他的份。
耳边回响着“有零有整的”,他不由地脑补出小崽子蹲在角落比划着手指认真计算欠款的模样,险些忍不住喷笑出声。
随后他见倪蕴忽然没再发语音,反而发了行字,立刻低头去看,就见上面写着:“他是你家属,自然也没必要给钱,更别说还只是拿了瓶药水和几根棉签。”
九游盯着“家属”这两个字看半晌,却见页面上突然又冒出段字把这条信息弹上去:“老陈非要我把东西还回去。要不你带人来时记得和我说一声,我拿给你。”
九游顿了顿,刚要回句好,却想到小鬼魂父母的住址有些远,光靠跑肯定很难在一日内抵达。
他忙又和倪蕴说了这事,沟通定下顺风车后,直接让倪蕴把东西给开车的员工带来就好,才走进沈遂安的房间,轻轻地替沈遂安检查了会伤势。
见伤处血肉模糊,尤其是手臂上那个伤口都有些翻出来了,他瞬间拧起眉,暗暗嘀咕了句老陈怎么没给沈遂安缝下伤口。
接着找出两块布垫在床上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给沈遂安上了药,坐在旁边看起沈遂安的睡颜,心说不愧是我养的崽,长得就是好看。
本来九游还想等沈遂安醒来,面对面和沈遂安讲一讲外公去特管局的事情,再带小鬼魂去找人的。
但是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沈遂安竟然睡得格外的沉,过了以往起床的点还没醒来的征兆。
九游见时间不早了,纠结近十分钟,想到外公至少在一星期内是安全的,才放弃再等等的想法,打算实在不行就等自己赶回来再和沈遂安聊。
如此决定后,他抬爪用指甲沾点从特管局顺来的朱砂,在纸上大概描述那些事。
写完后,他用台灯底把纸和装着赌鬼的捆鬼袋以及几份保护符一起压在沈遂安的床头,才溜溜哒哒地钻出阳台。
一阵凉风呼地从窗缝刮过,把便签吹得噼里啪啦响,像好几双手在来回拍打沈遂安紧闭的房门。
门内,睡得昏昏沉沉的沈遂安就像是听到了这阵声响似的,骤然惊醒。
他立刻坐起身见时间比平时晚,微蹙眉抹了把眼皮,再抬眼却发现左边的袖子被撸到手肘以上,好不容易洗干净的伤处又被重新上了碘伏。
他愣了愣,弯腿看一眼同样涂了药的脚底板,顿时紧紧脚趾头,才发现脚下还铺着块布。
他立刻放下脚坐在床边拿起布,暗道真是多管闲事,皱着的眉却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
但下一刻,他站起身瞥向桌边却只看到个空空如也的纸箱,眉头又迅速拧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环视一圈,才看到桌上压着的东西。
读完纸上的字后,他的脸色火速变黑。
楼下,倪蕴开着车过来却见只有九游等在旁边,眼里不禁地闪过惊讶的情绪。
她问:“怎么只有你?”
九游把自己摔在座位上,打个哈欠,蔫声蔫气地反问道:“怎么又是你?”
倪蕴闻言耸耸肩,说:“刚好有时间。我以为你会直接捎上他们。”
九游这才回答道:“应该是昨晚累到了,我看他还在睡就没叫他。赶紧出发吧。外公的事等我回来再说也不迟。”
倪蕴听此挑挑眉,想说先斩后奏不怕那小子变脸啊,就见大楼门口咻地一下冲出个熟悉的身影。
她顿时幸灾乐祸地从后视镜上瞅正研究余寒声资料的九游。
果然,很快沈遂安就跑到了车边,打开门坐进去,突兀地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九游被沈遂安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
他竖起耳朵转过头,见沈遂安坐在另一侧,顿时惊讶地挪过去,道:“你醒了?”
说着关上通讯器,他扫两眼沈遂安有些凌乱的衣服,又问:“纸上的东西都看到了吗?你愿不愿意把外公送去特管局?”
沈遂安见九游满脸淡定,眼神又沉几分,转头就从后视镜里冷冷地看倪蕴一眼。
倪蕴见此举起双手示意不关我事,直接下车,关上门,道:“你们先聊,我在旁边等着。”
沈遂安这才转向九游,把纸按在座位上,咬牙低语:“就算特管局能解决外公的问题,能找到人,也不准。”
“我家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