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最近总是头疼,辗转难眠好容易睡下还被噩梦惊醒,近几日不知犯了什么冲,几乎天天都做相同的梦,一样的景象一样的神明一样的恐怖如斯。
自己独自一个人手持单刀,置身于一片完全陌生的空旷之地,没有任何一处熟悉的景象,目力所及只有无尽的蛮荒和苍凉,劲风呼啸裹挟漫天黄沙,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目光偶尔略过远处,尘爆似一睹没有尽头的墙壁横亘在天际。
不管朝哪边走,苍茫的景象都永远没有尽头,随着行走左右出现深浅不一的条形土坑,土坑一头都有大小不同的土垒,似乎这些黄土包就是漫天沙尘的来源,不需要仔细分辨也知道这些都是被挖掘开的坟墓。
从出现那一刻,这些坟墓就密布在周围,大大小小向四外扩散看不到边际,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凄厉的风声,在空洞的墓地中越发让人恐惧迷茫。
尽管身在梦境,却依旧保持清醒,不断告诫自己不必担忧,眼前一切都是虚幻,然而令人恐怖的恰恰就在这里,如同被一股无形的未知力量困住,明知是梦境,明知是虚妄,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脱离这个恐怖的梦境。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满天的黄沙越发稠密,孤独的在沙暴中艰难前行,试图找到出路或者哪怕一处稍微安稳的地方,可是四下尽是混沌,周遭满是坟墓,根本不能辨别方向,更无法远离越来越紧迫的恐惧。
呼吸变得困难胸中逐渐发闷,这个过程证明蛮荒存在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腿如灌满铅一般,沉重的难以迈不开步伐。下意识低头查看,赫然发现已经进入一片沼泽地域,土地变得柔软,看着明明是烂泥,踩上去却没有半分湿润。
像是流沙,又不是流沙,这些不知道多深的,干燥的,颗粒状的黄土,只要踩上越是挣扎陷的越深。莫名的惊恐驱动曹操奋力挣脱,身体却被强大的力量吸住,想要呼喊求救,空张大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越发猛烈的风声在呼啸。
孤独与无助让人绝望,就在濒临崩溃的时候,眼前景色陡然变化,漫天黄沙和暴躁的狂风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的景象,没有一丝光亮,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回荡,周遭一片沉寂。
好像是身处一片沼泽,越走越发惶恐,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全身力气,沼泽越发难走,越走陷入越深,突然冒出念头,再走下去怕是要陷入沼泽里永远出不来,心里恐惧着急,开口连声大叫醒来却丝毫不起作用。
突然眼前浮现一片光影朦胧,微弱的光亮在漆黑中格外耀眼,似是尘蔼似是氤氲,似乎有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们,将有形无质的光影慢慢凝聚在一起,眨眼之间,光影迅速凝实出一个人形,模糊不清却能感觉到真实存在。
就在这时,阵阵刺骨的罡风呼啸刮过,犹如刀片寸寸撕裂脸颊扯脱肌肤,睁不开眼睛也不能阻止前行,带着哭腔奔赴黑暗中的光,救赎就在不远处,爬也要爬到那里。
不知过去多久风声终于过去,再次睁开双眼周围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不论远近原本存在的都变得无影无踪,罡风吹散了一切又恢复成恒久的虚无。
眼前只有一名赤身女子悬停在半空,人影依稀,飘摇竖立。金龙绕周,升腾盘旋。奔雷电闪,蒸蒸华茂。银发金轮,赫赫荣曜。头顶一轮大日泛出万丈霞光皎洁浩瀚,看不清具体容貌长相,只隐约能分辨出生有五官,天中不危,华池连渊,竖蛾穿云,眸锁飞星。
虚无于外照形,空洞居内应神,纯洁生自堕落,神圣注定孤独,伟大裹挟暴虐,永恒伴随绝望,不可造作不可揣测,不可名状不可较短长。所谓知其神而神,脑海中感知到神明无匹的广大,于人来讲这就是威压,就是这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人就会双膝瘫软脱力跪倒。
无数电光闪烁中女子脚下旋起漩涡,那是无底的黑暗深渊,只扫一眼便摄魂夺魄,知道那是深渊意味着已经感应到,既然感应到便永远无法摆脱。深渊就是宇宙的全部,低维生物不能接触永恒的无尽,冲击之下理智被瞬间剥离,余下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疯狂。
这只是一个梦境,神明投影到低维仅想传递一个预示,宣布一声警告,意识在贪婪,嗔怒,痴妄,怠慢,怀疑中转圜,都是只一瞬,残存的理智回归本体,立刻会忘记前一刻曾经陷入过疯狂。
想仔细去分辨女子面容,却顷刻间变得模糊一片,整个人的精神又一次陷入看得到又看不到的茫然,就在临近疯狂的节点。女子拧眉立目,嘴角开合灿灿金色若隐若现,眼眸流光带动宇宙星辰运转,无数道霹雳划过整个空间。
雷电震慑得脑仁生疼,心脏随着轰鸣剧烈颤动,狂躁的心率让人无法呼吸,踉踉跄跄瘫倒在地上,这一刻,包括时间在内一切的感知都在远离,生与死成了残存的执念。就在意识逐渐远去,将要陷入永恒黑暗之际,刺眼寒光中金文泛起,如洪钟大吕震彻脑海:
有始,有未始有始,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有无,有未始有无,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
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无数钢针扎进皮肉,刺破骨骼深入骨髓狠狠搅拌,残忍带来的痛苦使死亡成为解脱,解脱纯属奢望,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只有眼球兀自转动。一行鲜血自额头滑落弥漫过眼前,霎时间整个世界尽是赤红,隔着血色那神明似乎在闪烁,只一道光芒过后已经近在眼前。
闪电带动炸雷,罡风夹杂天火,无边无际蔓延,里面有暴虐带来的欢喜,还有悔恨背后难忍的凄苦,无法抑制强烈的悲凉感袭来,只能大张着嘴哀嚎发泄无助与绝望。
变化是那样的突然,身体被温柔的托起,飘飘忽忽轻盈的飞翔在半空,这一瞬间所有不适感都消失不见,心头带着一丝喜悦,一丝满足。解脱带来的放松使意识能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存在,世间渺小的像是一粒沙尘,那些飘扬的黄土,其中每一粒都是一个世界,无数的世界聚合成土块堆叠在一起,引诱人踩上去,陷入其中堕落进永恒的黑暗,只剩下满地的坟墓昭示曾经的存在。
只余意识飘飘然飞向神明脚下的深渊,神魂离去留下眼神空洞的身体,失去灵魂的肉身如同一滩烂泥躺在一块硕大的玉珪旁,一道霹雳划过将玉珪顶部劈开,露出里面尖利如剑一般的内核。
跟着一股不可抗拒吸力传来,意识被彻底拉入黑暗,光明一瞬,黑暗永恒,虚无中存在一切又不见一切,渺小之于伟大没有任何差别,乾坤运转阴阳顺逆,有始有终无始无终,思绪逐渐静止,“始终”不需要感知。
曹操啊呀一声惊醒,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缓了半响才挣扎坐起大叫来人,侍从听见声音又是捶背又是喂水。
折腾了好一会儿曹操才开口:“速唤子扬与景兴来见。”
刘晔和王朗接到紧急传唤不敢耽误,没一会儿就到了,静静等曹操讲完梦境,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敢急着开口。
刘晔手指不停拨动,沉吟半响才微笑开解:“明公勿忧,此梦大吉。”
好话谁都爱听,曹操哦了声精神为之一振,面露喜色紧忙追问详细。
“怒目立发游龙绕身,雷火罡风男生女相乃亢宿。梦境皆反,旷野苍茫无极虚空实为丰,惶恐无力泥沼难行应为顺,曹者阙也,操者持也,抬头见大日光耀。。。。。。”
指名道姓算不敬,说到这里刘晔拱手告罪,曹操哎了声示意无妨继续说。
“阙为宫首,当涂应高者遇朝阳,正应东起第二。明公持金遇亢乃明动故丰王假尚大之意,此为雷火之丰,王用出征宜照天下也。孟德意为梦得,实乃大吉之象。”
说完刘晔低头默默不语,现在他手心后背全是冷汗。
曹操精神头果然好多了,翻身坐起端起水杯猛灌一大口,忽然像是想起哪里不对,眉头紧皱抚须思忖半晌,转头看向王朗想听听他什么意思。
“明公可知,呃,前几日来报太原郡大雪。”王朗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曹操点头:“此时节降雪实乃罕见。”
“不是罕见,简直闻所未闻,此乃皋月阴生自下而上。”王朗说完紧忙拱手道歉。
“景兴不必如此。”曹操心里着急,对于失态冒犯并不在意。
王朗整理一番思路:“亢宿应金戴日此为金象,并州所以为并者因地在两谷之间也,晋阳生阴蔽日,我以为当是昴字去日。明公持刀遇金卯,火雷见顶劈珪成琰。此意像是,像是火雷噬瞌。”
玉珪是礼器的一种,大致模样像是块梯形玉牌顶端扣了个钝角三角形,而琰是珪的一种变形礼器,梯形上面扣上个锐角三角形,修长锐利看上去更像是一把剑。
“等等,等等!你说那个死了的俏寡妇?她是火雷?要噬老夫?”曹操嘴角抽动,别的没在意,卯金刀加上琰可听得真切。说完头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嘴里哎呦哎呦不住呻吟。
“景兴公您倒是把话说完啊。”刘晔对着王朗不住使眼色。
王朗紧忙起身:“此象非凶,乃明警利用狱,主亨通无阻之意。”
刘晔也接口提醒:“倒是北征在即,那上党高干不可不防。”
曹操脑袋忽然不疼了,瞪着刘晔眼珠转动几下:“他想趁大军不在,出壶关袭击邺城,他要以下克上!”
“火雷之丰主征讨顺利,火雷噬瞌照后方有奸,此上天借人示警不可不防。”刘晔眼神笃定掷地有声,王朗也在一旁点头赞同。
刘晔善于揣摩主公心意,趁机提出建议:“当日袁熙夫妇现于枯井,有怀疑同殉女子并非孝阳亭侯,不若行文各处寻找刘孝阳下落,是生是死总要有个交代。”
曹操嘴角一撇传令下去:“子扬所言极是,另外高干不可不防,嗯,叫休若速来见我。”
休若是荀衍的字,现在以监军校尉、都督河北事的职务负责邺城治安,捉拿奸细这种事就该找他负责。
梦境解开曹操自然不会继续纠结,王朗和刘晔并排走出府门外,回看这曾经属于袁绍的府邸王朗悄声说道:“子扬为何不说实话。”
“引乱之言你让我坦诚相告?何况梦而已,他日若无应验追究起来你我如何安处?”刘晔对撒谎倒是不以为然。
王朗啧了声:“出征大吉就必然应验吗?邺城难道真有高元才细作?”
“袁尚冢骨耳,至于细作只看查与不查。”刘晔站住脚步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看左右凑近王朗压低声音:“刘威阔与河内走的很近。”
王朗突然瞪大双眼惊呼出口:“河内承诺不掌兵。。。。。。”话没说完嘴就被一只手捂住,刘晔回头看向府邸大门凑得极近:“心里都知道,看破不说破,平衡,平衡呐景兴公。”
王朗点点头表示了解,离开几步又转身开口:“荧惑逆亢,上领癸卯应姤象阴水生木。”
刘晔眯起双眼轻声回应:“下属甲辰配萃爻木克阳土,白马廿二。”
王朗面色惊恐一把抓住刘晔:“甲辰该是十七!”
刘晔面露苦状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亢宿有四大角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