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千万。
江烬霜却永远记得,那年那场论道会场上,无数文人君子齐聚一堂,各抒己见。
他立在万万人中,清风朗月,芝兰玉树。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那样郎艳独绝的少年郎,从不会自轻自贱地说自己是“那种人”。
哪种人呢?
夏玉蓉一直觉得自己出身低微,怨天命不公,让她遭逢无数变故,沦落至此。
是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被命运薄待之人。
可裴度从不会这样认为。
哪怕他出身寒门,哪怕他孑然一身,他也敢独立于万万人之中,站在无数跪拜的人臣之首,道一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不在意命运不公,也不在意天道无常。
他凭着自己一双手与一身的风骨,偏要叩开那遥不可及的仕途官位。
“夏玉蓉,是你妄自菲薄,将自己看轻了。”
江烬霜看向她,眼中带着夏玉蓉看不懂的情绪。
“你胡说!”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思,夏玉蓉目眦尽裂,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她,“江烬霜,你当然可以高高在上,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因为你生来就是万晋唯一的昭明公主,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如何知道我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心血!?”
“本宫为万晋公主二十有二年,这二十年间,遭遇刺杀上百次,性命垂危时封锁全府消息,从未透露过半句风声。”
“十二年前,万晋细作将本宫作为人质劫持,意图换取万晋布防图,天家不应,那细作卸了本宫的手臂,本宫靠着一双腿,沿着车辙印逃回万晋,肩膀处的伤口让医师接了三次才得以缓解。”
“本宫少时学习,三岁识字,六岁背诗,九岁时尊我一声‘少师’。”
“二十年间,弹劾本宫的朝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辱骂本宫的百姓和言官更是能用唾沫将本宫淹死。”
“其间种种,若本宫动过半分退缩之意,也绝活不到现在。”
江烬霜定定地看向夏玉蓉,眼神冷执淡漠:“夏玉蓉,你配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吗?”
她说她高高在上,不懂她一路走来的苦楚。
江烬霜确实不懂。
——因为对于她而言,夏玉蓉那些苦楚,太微不足道了。
如同微末的尘埃一般,那些她所谓的“苦楚”、“坎坷”,对于江烬霜,甚至没有一条伤疤来得印象深刻。
她江烬霜立于天地之间,靠的也绝不是那点转瞬即逝的恩宠罢了。
夏玉蓉薄唇微张,她瞳孔紧缩,抬眸定定地看着江烬霜。
眼前的少女美艳娇弱,猛然间,她还能在她的脸上,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夏玉蓉,你总说自己有多不幸,”江烬霜一字一顿,“但本宫给你的,远比你本该拥有的要多得多。”
“是你贪得无厌,是你利欲熏心。”
许久。
夏玉蓉冷嗤一声,她后退几步,堪堪稳住身形:“姐姐,别在这里高谈阔论了,即便说了这么多,到最后赢的人是我,是我夏玉蓉!”
“您就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等着不日问斩的消息吧。”
说着,夏玉蓉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
走出牢房,狱卒谄媚地贴上前来:“夏小姐,您聊完了?”
夏玉蓉冷冷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江烬霜,语气低沉:“都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大人还对她客气什么?”
狱卒微微挑眉,眼睛一亮,明白了夏玉蓉的意思。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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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长安城的百姓个个闭门不出,长安街上人烟萧条,寥寥无几。
长街泥泞。
那一日,听说万晋边境传来消息,说失踪了几日的裴度裴首辅,竟带着黑甲骑打破北槐军队,抵着那北槐军队退了百余里!
听说首辅大人用兵如神,布局周密,一步三算,有人放出消息,说是北槐内部出了万晋的细作,才让这场战役大获全胜!
北槐君主得了消息,又听闻皇子闻风沧在北槐遭遇刺杀,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一瞬间,北槐君主就怀疑上了与他同盟的昌平王江泽意!
肯定是昌平王假意与他北槐同盟,实际上是为了重创他们北槐军队!
另一边,一连几日,闻风沧都去了江华琰的御书房中,每次都会待上一个多时辰。
江泽意也早就开始怀疑,北槐君主是否当真有意结盟!
眼瞧着北槐君主大怒之下,毁了两人盟约,江泽意也动了怒,两人之间的同盟分崩离析!
所幸,江泽意手上有着那张杀神面具,如今事情败露,北槐军队大败,江泽意只能拿出杀神面具,背水一战!
江泽意起兵造反了。
那一日,江泽意秘密来到了万晋边境,脸戴杀神面具,站在三十万黑甲骑前,振臂高呼!
可到最后,三十万黑甲骑无一人听从他的命令。
一支箭矢穿过他的胸膛,江泽意坐在马背之上,僵直倒地。
那场未起的叛乱,就这样结束了。
——昌平王江泽意,死了。
笼罩在长安城上空半个月之久的阴云,终于散了。
天光大亮。
人臣贵卿裴度裴首辅得胜归来那日,长安城百姓分站两旁,夹道欢迎,万人空巷!
首辅大人击退了北槐军队!
首辅大人得胜归来!
首辅大人荣誉加身!
长安城的百姓无不在欢呼着,香花甜果,悉数掷上了他的马车轿辇!
京墨骑着马跟在轿辇旁,他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看样子要养上一段时间了。
他手上捏着一个甜瓜,笑着望向马车中的男人:“大人,您瞧,大家都在感谢您呢!”
马车中,男人声音清冷平静,波澜不起。
“去皇宫。”
京墨嘿嘿一笑:“大人说得对!咱们打了这么一场胜仗,陛下一定等着见您呢!”
人群中,似乎有人抱着包袱,头发凌乱,低着头往城门口跑去!
京墨只是看了一眼,微微蹙眉,一把将那人抓到了跟前。
“大人,是夏玉蓉!”
他高声,一只手抓着夏玉蓉的脖领,将她扔在了马车仪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