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姑母紫苏说:“爷老子,房子不准拆!三老弟决明回来后,叫他住哪里?”
我二爷爷说:“等到明年下半年,我们买点树木回来,再盖上。”
我七姑母说:“二叔呢,你当真是老糊涂,房子掀了屋盖子,露出光秃秃的泥土砖垛子,梅雨季节一到,岂不会垮掉?棺木的钱,我来解决。”
“你来解决?你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拿什么去解决?”我大爷爷问道。
“二叔,你明天早上,就去苏木家里,要苏木哥哥,到麦冬家里,把他家准备盖房子的那十七八根木材,拖回来。我紫苏答应麦冬,明年的花朝节,我就嫁过去!”
金花听七妹紫苏这么一说,羞得脸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地上掉。好久,金花说:“爷老子,我娘办丧事的费用,我出一半吧。”
“金花,常山,夜深了,你们两个人,先回去,照顾好公英和欠实再说。”
“紫苏,你也早点休息吧。”
“不,爷老子,我要陪着我娘老子。”
“紫苏,今夜里,你娘老子并不孤单,有我陪着呢。”
“爷老倌,我母亲死了,我老弟决明,不晓得流落到哪个地方去了,怎么办哟。”
“紫苏,我明天会安排人去麻纱塘,要你二姐夫空青,去乌云山上,找那个假茅根,雪见。或许,只有雪见才会寻找到无患和决明。”
夜已经很深,只剩下我大爷爷坐在床边,拉着大奶奶的手,说:“慈菇,慈菇,我的脾气,你晓得的,上可以骂天,下可以骂地。但我和生活了几十年,我骂过你半句没有?你有什么怨气,不可以等到我回来,冲我发吗?”
“慈菇,慈菇,你得给我说一句话啊!”
一早到茄子坳南金塘排上,我二爷爷将我大奶奶之死讲得苏木的父母、苏木和妻子夏枯听。苏木的母亲说:“平时,我看夏枯的伯母,是个快活女人,怎么就一下子想不通了?哎呀,当真太可惜了!”
我二爷爷说:“昨晚上,紫苏说,她准备在明年的花朝节,嫁给麦冬。紫苏的意思是,她娘老子慈菇,现在还没有棺材。她想将麦冬家里的树木先借过去,先置办一副棺材,将她娘老子埋了再说。”
苏木的母亲说:“我们茄子坳,狮子山上,人行山上,有的是树木,只要在开春之前,将盖房子树木砍下山,干几个月,就可以用。现在,紫苏家里,按着受伤的十个指头,要刀敷药。这点忙,我妹妹、妹夫肯定想得通,一定会帮!”
果然,麦冬的母亲一过来,就说:“我就晓得,我看中的紫苏,当真是一个成家立业的好手!十二三岁,就晓得为家庭操心了。她说过的事,凭良心说,我能不答应吗?”
未做好棺材,就不好请堪舆先生,定入棺、封殓、出旐的时间。苏木的母亲和麦冬的母亲,在入棺之前,不便探葬。两姊妹,吩咐各自的儿子,先和二爷爷一同过去。
苏木的父亲说:“你们两兄弟,莫走空路,能带多少根树,就带多少根树。”
剥了皮的杉木,个头有点小,却整齐地搁在一棵毛栗子树上。我二爷爷说:“刮一副四六子,只怕需要十八九根树。”
麦冬的父亲说:“选大一点的树木搬。”
麦冬力气少,只能搬一根;我二爷爷可以搬三根;苦木力气旺,一条石槠树扁担,一边绑两根。
所谓的四六子,即做好的棺木,上边盖子的高是六寸,下边底板的厚为四寸,六寸加四寸,共一尺,再加墙高一尺,合计二尺。上下的盖、底,各用五根树;两边墙体,各用三根树。合计一十六根树,再加上两头的档木,就要一十八根树。
在我们西阳塅里,哪家死了人,能用得上四六子棺材的,当然要算中等人家!
今年又是洪灾,又是蝗灾,不晓得死了多少人,大都是买一捆白大布,将尸体一捆,吊在楠竹子上,随便请个人,浅浅地挖个坑,埋掉。
所谓的七五子,即盖子高度为七寸,底板厚度五寸,七寸加五寸,一尺二,加墙高一尺,总高二尺二寸。
我二爷爷在保长景天家里,只过一副七五子,生漆漆过三次,油光发亮,好不气派。
传说中的八六子,盖子高八寸,底板厚六寸,八寸加六寸,一尺四,加墙高一尺二,就有二尺六寸高了!
近几十年,只有篷卢府的南星大爷,葬的八六子棺材!
所谓的十刮子,即盖子高一尺,底板厚一尺,墙体高一尺六,合起来,足足三尺六寸。
十刮子可以是十根大树,盖、底,各三根;墙体各两根。十刮子亦可以只用一根硕大的金丝楠木,锯开上边做盖,再从中间掏出一个一尺二寸槽子,安放尸体。
光绪二十三年,篷卢府主人杨昌濬的尸体,从长沙迁回西阳塅里的画桥上,出殡那天,用了八副十刮子!
二木匠江篱,带着四个木匠师傅,截筒、锯板、刨平,打排栅眼,一天功夫,把一副四六子棺材做好了。
我本家的亲房二十五伯说:“将老婶早点入棺吧。”
入棺之前,必须请水,到龙王老子那里,请一壶圣水来。
滑石痞子提着一个铜锣,对我大姑母和七姑母说:“我每敲一下铜锣,你们两姊妹,就跪下拜一拜年。”
请水的路上,每拜一拜年,就必须插上一根线香。我大奶奶活了四十九岁,就必须拜四十九拜年,插上四十九根香。还要多拿三根香,一小沓冥纸,烧给龙王老爷。
请水的沙窝子里,必须放上三个铜角子,这是付给龙王老爷买水的钱。
请完水回来,我大姑母金花,将一块檀香木,劈成碎片,放在水中,煮沸。
煮沸的檀香水,微凉后,才是抹尸。
抹尸有点麻烦。
我大姑母和七姑母,先将我大奶奶的尸体,左侧面立着,用一把剪刀,剪破右膀和右腿上的衣服,再换上新买的装束。
然后,又将我大奶奶的尸体,右侧面立着,用剪刀剪破左膀和左腿上衣服,换上入棺的装束。
至于抹尸,不过一个简单的仪式,用一块新毛巾,醮上檀香水,向上抹七下,向下抹八下。
我大姑母金花,早就将我大奶奶入棺的装束换好。贴肉的一层衣服,是黑色点大布;中间的一层,是红色的布料,最外边的一层,又是黑大布。裤腰上,绑上一根白布条子,既扎紧了衣裤,又把我大奶奶的双手,捆在一起。
下一个不可或缺的程序,是摊尸。
一块木板门,下面搁两条凳子。
我大爷爷一手抄起我大奶奶的后腰,一手抄起双腿,说:“老帽子哎,不是我狠心,你听我的话,我将你移到门板上。”
我大爷爷双手托起我大奶奶的尸体,我大奶奶的头,往后面闪了两下。仿佛,我大奶奶已经答应了。
四六子棺材,放在进堂屋右侧挨墙壁的位置,下面由两条春凳支着。
棺材的盖子早已打开。
一个姓廖的漆匠师傅,用土红粉蘸着水,将尸槽的四周,粗粗地涂抹过一次。
我大爷爷双手托着我大奶奶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堂屋,然后轻轻地放下。我二十五伯走过来,说:“让开,全部让开!我来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