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体力都随着越进越深的墓穴而极速消耗。
方宁与众人见火把明灭逐渐暗淡不稳,脚下的步子都不由加快。
若是在未出赵王墓前,火把就已熄灭,对无法适应黑夜行走的村民而言,将是致命打击。何况,他们还需要靠火光来警惕机关。
沈昱干脆将自己的火把率先熄灭,与方宁共用一个,有提醒他人,“你们也是,两两一起,节省灯油。”
李昶跟在方宁身后,举着火把靠近道:“姐姐,你和我一起吧。若是出了事,还能有个照应。”
方宁回想起自己在五毒塔为李昶探过的脉搏,的确内力深厚,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压下的疑惑不禁再次涌上心头:五毒塔上,他对她的痴念真假犹未可知。而他一路扮作不会武功的少年跟随,又是为何?倘若他真会武功,负荆村中见证他长大的百姓又为何不知?
也罢,将计就计吧。
方宁点点头,道:“可以,姐姐保护你。”沈昱看出方宁眉目敛起的精明,与方宁视线交错,猜出她是故意为之,便也默许。
众人一路默然的跟在沈昱身后,如履薄冰的前进。
墓道静谧,针落有声,将人的五感无限拉大。
“嘘。”方宁听到墓道尽头,将近壁龛拐角处,传来窸窣脚步声。
她急忙走到队伍最前,拦住沈昱,低声道:“前方应不少于十人,且脚步极轻,吐纳有序,内功应是不浅。”
沈昱大骇,“会是谁啊?这地方偏僻,谁闲着没事来这里?我们几场恶战,筋疲力尽了。若是敌人,只怕......”后面的话不用说,方宁也知道,即便是她自己,也不能保证全须全尾地从哪队人手里逃脱,何况是带着这么多拖油瓶。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阴阳半面,透着高涨肃杀与寒气。她现下能确定,那群人藏匿在壁龛之后,发现他们后也停顿下来,还带出一点长刀出鞘的稀疏声响。
短兵相接,唯快不破。
“应该是此前一直躲在村落暗处,监视我们的那帮人,不是善茬,否则早就向我们发出示好的信号了。你们留在这里,不许乱动,别让我分心。”方宁留下一句话,迅速出击,飞快穿梭在狭长墓道中,卷起一阵磅礴的劲风。
同时,十六枚隐星镖化作蛇骨长鞭,破风而出。
另十五枚,则化作圆月弯刀状,盘旋在方宁手腕处,被她轻轻一甩,激起旋风式气浪直冲向前方。
那群人本还在观望,有些始料未及,被方宁的强悍劲气与速度冲击的后撤几步,纷纷出刀来挡。
可方宁的环刀与长鞭互相配合,又有抢占先机的优势,整个人越战越强,敌人被其威力所震连连后退。
须臾之间,敌人一死一伤。
“他娘的。”其中一人似是头领,只见他挥剑向前一劈,数道至纯剑气冲向八方,如风来去自如,隐隐呼啸之声不绝于耳,硬是将那环刀打了回去,且余下三道剑气自三方斩向方宁,似要将她拦腰斩断。
方宁一面收回环刀自卫,一面虚晃一式,假装接下一道剑气,趁对方得意松懈之际,将长鞭化作几十枚暗器,急速飞旋着与长刀硬刚起来。
是的。她感觉到对方的内力并不逊于自己多少,战斗不能太拖沓。
拼的就是武器材质的好坏。
甬道内,金器碰撞摩擦声不绝于耳,让人牙酸。顷刻间,金光如炸火筚拨,长刀断成数截。
方宁再舞长鞭,勒住那领头得脖颈,镖上的每一节利刃嵌进皮肉,带起无尽的痛苦嘶吼。
她倒不急杀了那领头,控住后,再次变换隐星镖的形状,化作七十二枚暗镖,从四面八方朝那群人攻去!就是这招,曾经在师父的小院中对付过杀手,极为有效。
刹那,壁龛内光色全无,只剩下耳边掠过的几缕微风,让他们辨出方宁就在身侧。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那群人落刀时毫不犹豫,几乎是刀刀致命。
墓穴里惨叫声此起彼伏,余音回荡,一瞬间,不知此地是人间、亦是鬼府。
待那些人再反应过来时,身上都已多出至少七八道致命伤口,血流如注。
方宁重燃火把,照向那领头人,俯视着他,冷漠道:“说,谁让你们来这儿的。”
那领头的动一下,都是钻心噬骨,只能闭目求死。
方宁冷笑一声,音调无波无澜,“死多容易。我自有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领队的倒也坦然,一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上多出一份视死如归,一头往方宁身后的墓壁撞去。
顷刻,墓壁的鱼鳞砖瓦碎裂,落在墓道时,带动着身后的其余砖瓦,发出咔嗒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墙壁里破出,其余完好的瓦片也呈碎裂之兆。
四周都有倾塌之象。
“方宁,快走。这是触动了机关,墓道四壁内藏着大量泥石,都在往这里墓室里灌,再不走,我们也活不了。”沈昱等人本就离方宁位置不远,听到动静时,他们身后的墓顶已经碎裂,泥流如瀑地浇灌进墓道中。
7方宁咬碎了牙,没想到这些人藏着这一招,立刻离开壁龛。
沈昱带着众人奋力脱逃,终是在被无尽滚来的泥流活埋之前,进了主墓室。
“这壁龛设计得也太脆了,怎么那领队头一撞上,就脱砖破瓦了呢?”方宁喘息着,寻找主墓室的出口,依然无果。
沈昱的手不断摸索着连接主室与墓道的墙垣,低声道:“不是墓穴脆弱,是他们触动了赵王墓的另一机关。他们从西门来,比我们精力好上许多,看来这一路没遇上什么难事,恐怕对赵王墓的构造比我们清楚许多。”
方宁没再接话,心中大致确定那群人究竟是谁。能对赵王墓熟悉,又对幕后之人如此效忠的,这一路来,她只见过秘考队那群玩意。
她问:“有办法阻止将要灌进主室的泥流吗?”沈昱的手指敲在与他齐高的那片瓦砖时,与之前不同的一声空响,让他喜不自胜,“有了。”
他用手肘迅速破开那片瓦砖,就见主室的墙垣内机关松动,而面前的甬道不断收窄,在泥流闯进他们脚边之前,两侧甬道合二为一,将他们先前来的出口堵死。
随着墙外一声重响,如闷雷炸开,方宁等人也总算死里逃生了一瞬。
“好了,这下彻底前无门,后无路了。”邵夫子一下子躺在石阶休息,环顾一周,除了最中心的一处棺椁外,四面围墙,根本没有出口。
他语出惊人,没多少对生死的恐惧,干脆靠在棺椁,脸贴上的那一刻,感慨道:“金丝楠木的棺材啊,这赵王也太奢侈了。据说用这木料做的棺材,能保墓主人容颜千年不腐,我倒是想看看。”
方宁头疼得紧,颓然坐地,冷道:“师叔,要不你也进去躺躺?”邵夫子摆手,拇指压在食指指甲边缘,作出破地狱的手印道:“若在三途,极苦之处,见此光明,皆悉休息,无复苦恼;寿终之后,皆蒙解脱。死都死了,我等打扰什么呢?”
语罢,那原本卧地休息的村民忽然眼眶猩红,口衔白沫道:“不对,扶金族人的祖训就是挖赵王墓。我们都到这儿了,就算真死了,也要把他的棺材砍了。
说罢,他们抄起护身的斧头,就要往赵王墓上挥。
方宁起身与邵夫子去拦,本想把最后几粒静心药丸悉数喂给他们,谁知刚送入口中,那村民就狂躁地咬上了方宁二人的手。
她一时吃痛,闷哼一声,本想一掌一个,先劈晕再说,但细思之下,如今他们体力有限,实在难以承担多两个没有行动之力的人。
谁知,李昶见方宁受伤,斧背手起刀落,将他们砸晕了去。
方宁捕捉到李昶眼眸里的恶毒与狠戾,问道:“他们晕了,真找到出口,我们怎么将他们带出去?”
李昶的眼神很快变得湿漉漉,手指发抖,颤声道:“对不起姐姐,我没多想。我看你受伤了,没忍住。”
方宁不愿与他多言,只抿唇一笑,“先找出口吧。”
尾音刚落,那原本静谧的墓室里忽然传出滚轮摩擦的声音,只等众人寻到声音来源时,棺椁大敞。这棺椁竟自己开了?!
方宁不知李弗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能确定,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
她与沈昱走到棺椁前,所见所闻,让他们大为震撼。
赵王墓中,竟躺着一具女尸?
沈昱也不知如何解释,复又想到什么,跑到了合二为一的墓壁前。而方宁则盯着那具女尸出了神。
她自问不是以色事人的性子,但那墓中女子容色完好鲜活,红唇映衬着她透白的肤色,如云中仙子,凝结时光。
这般容姿的女子,可举世留名,为何她从未在前朝史书中找到过只字片语?
李昶的目光在那女子身上停留一瞬,一双手已然探进棺椁,原本晦暗不明的容色乍现精光,“这是?赵王墓的宝藏,竟是金丝楠木本身?”
他将那女子挪开,才发现那棺椁根本不是墓穴建造后才挪进去的。
反之,是现有金丝楠木,将其中间掏空,成一棺椁模样,再建造出的赵王墓穴。也就是说,棺椁之下,是一棵庞大,根深百丈的楠木,若论其价值,恐怕是用几座城池也难以估量。
方宁也是没想到,小小的负荆村中竟藏有如此惊天的贵木,但李昶的表情更值细究。
她一路来的疑思得到了不少印证,至少李昶真是为财而来。
很快,邵夫子的话将她的思绪抽离,“不对啊,这是具男尸。这尸体耻骨宽约四寸,寻常女子最多不超三寸,且你们看,他有结喉。”
方宁循声而去,确实见那“女尸”喉结突出,且仔细瞧去,尸体的手脚、高度都是男子才有的尺寸。
一门心思盯着墙垣的四句长诗的沈昱适时出声,“确实,这里面躺着的,就是赵王本人。落梅不语长风君,你方唱罢听曲名。要得人面两全法,留取青山娇娥群。李弗苌在墓壁刻下赵王的墓志铭,记载赵王一生,酷爱戏曲,一度入魔到了不分自己是男是女的程度。他时而娇艳如梅,时而是温良君子。所以他死前,特意将自己装点成美娇娘的样子,只因他生出两面人,不辨男女。”
方宁只道可惜,见沈昱的目色幽沉,似有心事,续道:“那后两句呢?你怎不说下去?”
沈昱再回头时,环了一圈众人,最后一双眼定在方宁身上,眼角含着不甘与亏欠,指着墓室两旁的侧室,内各有一个小棺椁道:“师兄错了。没能带你走出去。这墓室根本没有出口,下两句,是李弗苌给我们的生机。他说赵王不分男女,所以爱男也喜女。若是愿意将一男一女献祭给赵王,便放其余人离开。”
方宁瞳色暗淡,明白了沈昱的意思,声如风动银铃,“如果不呢?”
沈昱低头隐忍不发,只留一双手将指缝掐出血丝,苦笑道:“你就没有发现,从我们进入墓室的时候,空气在一点点抽离。我们这群人在这里,无水无气,活不过一刻了。”
方宁凝眉低头,心底倒也说不上多委屈,只是不甘心,自己怎就任人摆布了呢?
临进墓前,她也为自己算过一卦。
“火雷噬磕”,乃炼狱之象。但她自是不信命,如今却寻不到两全法。
“罢了。死便死了。师叔你可得记得回浑天时,担起重任。莫让师父和我化作厉鬼来寻你啊。还有那该死的李弗苌,师叔你记得挖他祖坟去。”
方宁率先一步,一掌破开侧室棺椁,躺了进去。
她似是听到耳边有师兄与邵夫子的唤语,也似乎能听到些日思夜想,师父与父亲近在耳畔的关怀。
无论是挽留、关怀、不舍还是恸哭,方宁有一瞬累了。
随着棺椁上的机关启动,抽离方宁不多的气息,和一句,“师父,父亲,宁宁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