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地冻天寒。
白雪皑皑,万物俱籁。
驾车在前的白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两股热气,青年抽了一鞭子,车轮骨碌碌碾过路上的薄冰。
车内的人摇摇晃晃的昏睡着,怀中的手炉热烘烘的,暖和着这一方天地。忽而,马车停下,眼前厚重的帘子被人掀开一道缝,寒风骤然从外头灌了进来。
方宁是被这一阵寒风惊醒,她打了个寒颤,抬眼才见探身进来的是在外面驾车的师兄。她赶忙示意沈昱去看还在酣睡的邵夫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之后便悄悄起身,将怀中的暖炉放在师叔手边,这才掀了帘子出去。
“师妹,我们随着你推演出的残页方位一路走,此时已经越过黄河进入秦地了,”沈昱手持地图,将他们如今所在的方位指给方宁看,“前面不远就是岐县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在城中休整几日。”
据方宁从步天歌叙录推演,接下来缺少的那张残页应大致指向的是冀州直沽寨,因而如今一路北上。她从沈昱手中接过地图细看了一番,才发觉他们已经快走完北上的大半路程了。
她将地图还给沈昱:“如今天色未晚,就换我来驾车吧,师兄也进去去休息一下。晚间我们再找地方落脚。”
沈昱应了一声好,正要掀帘进去,却听闻远方传来杂乱的人声。
他手一顿,放下帘子,转头寻声望去,却见一路人马从旁边的大路上赶来。
“是什么人?”方宁警惕地摸向了袖间。
沈昱仔细听着他们言语,辨别出几个字来:“瞧着模样,应该是外地来的商贩。”
那一行显然也看到了他们,有领头模样的人拍马上前:“我们是从陇西来的盐商,敢问小兄弟是哪里人啊?”
沈昱远远朝他们作了一揖,进而佯作失落之态:“在下本冀州人,沈姓,与族中阿叔在南边做生意。近日闻得家中丧讯,才与阿叔和舍妹一道北上奔丧。”
那人见沈昱言辞恳切,且二人衣着朴素,便信了七七八八。
“节哀啊,”他闻言叹息一声,抱拳自我介绍道,“粗人姓范,单字一个况。略长你们几岁,你们唤我范大哥就是。行路罔罔不可知,你们人少,不如与我们同行?”
车轱辘在聊天声中慢慢重新转动起来。
“我们此番从陇西而来,要往岐县中去,用这些货物换点食盐回来,”范况拍拍身后的沉甸甸的货物说到,“你们跟了我们是好事,不然等下过了那边的山头,怕是要遇上土匪呢!”
“土匪?此话怎讲?”沈昱微微皱眉。
“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所以不知道,那边山头过去离岐县不远就是一处盐卤地,原来是为官家的所有,可不知何时竟来了一窝土匪,将那块地强行占为己有。无论谁来都得交翻了倍的盐税!”范况显然对此事有满腹牢骚要发,得了这话才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这岐县的盐啊,真是一年比一年高了!”
身后不知是谁呸了一声,附和道:“可不单是盐呢,过路的商贩被他们见着了可是也要雁过拔毛的!”
“竟然还有这种事?官家不管吗?”方宁好奇地问道。
“官家?哼,我可听人说,这土匪后面指不定就是那个官家呢!”那人对此话嗤之以鼻,“那群土匪的首领可是个女人,谁知道她哪里来的这种手腕?”
“马三家的!说话把着点关,”范况对那人呵斥了一声,转而挠挠头对方宁二人道,“那群土匪的首领秦香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家伙,她心狠手辣,狡诈多疑,而且睚眦必报,凡是得罪过她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等过了那座山头,你们也要小心行事,千万别被她盯上了。”
寒风刺骨,从耳畔呼啸而过。方宁闻言收敛起脸上的从容,望着眼前白茫茫的萧瑟一片,神色凝重起来。沈昱此时也如临大敌,却听到马车里的邵无涯正唤自己,于是赶忙掀帘子进去把事说给邵夫子听。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越过覆雪的山头,一行人不出所料地遇上了拦路的土匪,幸而有熟门熟路的范况作保,他们才有惊无险地走了过去。
此后,还有一队从盐卤地出来的运盐队伍与他们同行。好在几队人相安无事。直到进了城,方宁几人才与范况一行人分开。
因为马三家的那句话,入了城,方宁不由留意了一番与他们一同进城的那支运盐的队伍,却见他们七拐八扭了几条街后,径直往一户人家的大院后面去了。
“嗯?”她用手肘捅了捅沈昱,“你看那是哪户人家?”
沈昱随她一道尾随在运盐队后面,听罢此言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座宅院:“看样子像是哪个官员的宅邸。”
宅院的前门挂着“温府”字样的牌匾,几番打听之下,三人得知这是岐县主薄温闲州的府邸。
跟在最后的邵夫子捻了捻长须,见他们忙前忙后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不如我们三人分头行动,这样得来消息也快些。”
得了邵夫子的话,三人决定分别行动,晚时再到客栈会和。
岐县地方不大,可胜在眼下正值年前,家家户户都要出门采备年货,因此街上格外热闹。只是街头寒气凛冽,方宁终究还是有些熬不住,找了一家茶馆歇脚。
二楼雅座上,一名说书先生折扇一开,说起当年高祖斩白蛇的故事。伴着朗朗说书声,方宁一杯热气腾腾的热茶下肚,顿觉好受了不少。
她正缓过一口气来,却听见隔壁桌有人对这斩蛇的故事借题发挥起来。
“说起这蛇妖,你们可知近日蛇妖害人一事?”那人刻意压低声音对一桌人道。
有好事者插来一嘴:“可是从温府传出的卢夫人那事?我知道!听说那蛇妖从十年前就开始害人,至少有五六个人死于此物,没想到如今连温主薄的妻子也没能逃过这妖物!”
“唉,温主薄可是个好人呐,自十年前他来了我们岐县,便一直是轻徭薄税,爱民如子!”有人叹息道,“他也是个痴情人。听说当年不但与当时的主薄卢赞一见如故,更是对其独生女卢夫人一见倾心。就算十年来夫人没能为他诞下一子,温主薄也不曾纳妾。而且最近因为卢夫人这事,他如今对蛇十分厌恶呢!”
“也不见得吧?不是听说十年前曾有一女子找上门,还要到衙门状告温主薄吗?说是她才是温主薄的正牌夫人,温闲州吃绝户抛妻弃子什么的。”
“慎言!”
旁边有一人拍了他的手背,那人才住了口。
随即马上有人出来打圆场:“这种事都是街坊流言罢了,算不得数的,那女子后来不也没见到人影了吗?说不准只是杜撰的呢?害呀。不说这个了,走走走,吃酒去!”
说到这里,几个人站起身来结了茶钱出了大门,四周只剩方宁一人坐在桌前独饮。
不多时,方宁也放下茶盏,起身离开。
晚间街上夜深人静,只有几家酒楼尚还灯火通明。此时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喜庆的红灯笼,就连客栈的檐下也不例外。
有青年踏雪而来,在檐下掸尽了身上的碎雪,才进了屋子。
“师兄,等你多时了。”
屏风上人影摇晃,灯下昏黄。
潺潺茶水流入杯中,泡开了茶叶,热气腾空而起。
青年喝了一口姜茶,暖活了身子,却没有立即开口,只是安静地听方宁一边与师叔对弈,一边说着白日从听来的关于蛇妖和卢夫人的坊间传言。
“......倘若这则传言是假的,那么温主薄倒也算是个痴情人。”方宁笑着说,手中落下一子,眼里却满是薄凉。
“就算是假的,恐怕也不可能了。”
邵夫子听完放下茶盏,告诉方宁二人他在行医过程中遇到了一青楼女子。
“她告诉我这温闲州与花魁游兰仙好过三年,只是温闲州为了名声一直隐藏身份。后来有人凭借腰饰认出了他,此后温闲州就再也没来过青楼,”邵夫子又落下一枚棋子,“巧合的是,没过多久,游兰仙就在游湖被蛇妖拖入水中淹死。”
听完师叔的话,沈昱才缓缓开了口:“看来我这里倒是一桩好事。”
沈昱查到则是温闲州这些年的为了治疗妻子的病经常出城寻医问药,还为了祈求妻子能够病愈经常去城外施粥送药。
“倒也不见得,”方宁嗤笑一声,“今日押送私盐去温府上的那车子上,写的不就是药和粥吗?”
“你是说——”
沈昱睁大眼睛。
方宁不答,只是自顾自地落下最后一子。
“杀!”方宁笑笑,朝对面抬起脸,“师叔,这局是我赢了。”
“是师叔老了。”邵无涯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篓里。
房间寂静,只有烛光摇曳,其话不言而喻,三人都觉得这位温主薄有问题。